龙华公墓的柏油路被七月的暴雨浸得发亮,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一寸寸裹住天际。林默站在那方无字碑前,皮鞋碾过积水的声音在空荡的墓园里格外清晰,惊起几只躲在松针下的麻雀。他解开风衣扣子,露出里面深色的衬衫,左胸位置洇着一片暗红,像是被雨水泡开的血迹。
手里的算盘沉甸甸的,红木框子被磨得发亮,算珠间还嵌着些洗不掉的暗红颗粒。他低头看着这把跟随自己十五年的算盘,指腹抚过最边缘那根断裂的算珠——那是昭和二十一年冬,在苏州河码头的仓库里,为了挡一颗射向老掌柜的子弹,被弹片崩断的。
“哗啦”一声,算珠碰撞的脆响划破寂静。林默将算盘轻轻放在无字碑前,碑面被雨水冲刷得冰凉,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像个站在深渊边缘的幽灵。
“你骗我。”
身后的声音裹着潮湿的风飘过来,带着一丝和服腰带摩擦的窸窣声。林默没有回头,他看见碑面上的影子动了,一个穿着月白色和服的女人站在他身后,和服下摆绣着几枝零落的山茶,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脚踝上,像洇开的血痕。
美智子的手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那里己经显露出明显的弧度,隔着湿透的衣料,能摸到皮下轻微的起伏。她走到林默身侧,发梢滴落的水珠落在他的衬衫后领,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从昭和二十三年在横滨的茶会上遇见你,你说你叫林默,是做丝绸生意的华侨。”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子,“可上个月在静安寺的仓库里,我看见你用这把算盘敲碎了松本的头骨——你教过我,算盘是用来算清账目,不是用来杀人的。”
林默终于转过头,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细流。他看着美智子苍白的脸,她眼角的泪痣被雨水晕开,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这张脸曾在无数个深夜出现在他的记忆里:横滨港的樱花树下,她穿着学生制服,捧着一本《论语》问他“己所不欲”的真正含义;上海霞飞路的咖啡馆里,她用银匙搅着咖啡,笑说战争结束后要在愚园路开一家插花馆。
“我没骗你关于丝绸的事。”林默的声音有些沙哑,“民国三十六年到三十八年,我确实在十六铺码头做丝绸进出口,那三年……是真的。”
美智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和服与温热的皮肤,林默清晰地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胎动,像小鱼在水草里摆尾。那瞬间他的手指猛地蜷缩,像被火烫到一般,却被美智子死死按住。
“那这个呢?”她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他在我肚子里五个月了,会踢人了。你说过等战事平息,就带我们去杭州看西湖,你说你祖宅的院子里种着两株百年桂树。这些也是真的吗?”
林默的喉结动了动,视线落在她和服腰带的结上——那是标准的日式“太鼓结”,是他去年亲手为她系的。那天她刚学会做味增汤,围裙上沾着黄豆粉,笑着说要为他学做一辈子和食。
“美智子,”他艰难地开口,“朝影家族……”
“别提那个名字!”美智子猛地提高声音,眼泪混着雨水滚下来,“我父亲早在东京大轰炸里死了,朝影家早就没了!我现在是美智子,是要跟你去杭州看桂花的人!”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园里回荡,惊得远处的守墓人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林默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民国三十七年的中秋,他们在跑马厅附近的公寓里,她指着窗外的月亮说,在日本,中秋要吃栗子馒头。那天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鲜肉月饼,她捏着月饼笑出眼泪,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点心。
就在这时,身后的松树林里传来枝叶摩擦的轻响。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里本该有一把勃朗宁,三天前在清理法租界旧档案时,为了掩护周雨彤撤退,他把枪留给了她。
“咔哒。”
金属机件的轻响在雨幕中格外刺耳。林默缓缓转过身,看见那方无字碑后转出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的身影,齐耳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正是周雨彤。她手里的枪口稳稳地对着美智子的腹部,黑洞洞的枪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周科长。”林默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料到她会来。
周雨彤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左手臂缠着绷带,渗出血迹的纱布被雨水泡成深褐色——那是三天前在档案库被流弹擦伤的,当时林默把她按在铁皮柜后,自己替她挡了飞溅的碎片。
“林默,我给过你机会。”周雨彤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河面,“三天前在档案库,你本该跟我回局里。”
林默的目光落在她的枪口上:“枪口对着孕妇,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周雨彤冷笑一声,视线扫过美智子隆起的腹部,“那你的风格是什么?跟日本战犯的女儿暗通款曲,让她怀上你的孩子?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朝影家族安插在新中国的又一颗棋子?”
“她不是战犯的女儿。”林默往前跨了一步,挡在美智子身前,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进衬衫,“朝影雄一早在西五年就切腹了,美智子是被他抛弃在孤儿院的私生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私生女?”周雨彤的枪口微微上扬,对准林默的胸口,“那你呢?林默,你真以为组织查不到你的底细?民国二十九年你在76号当会计,替日本人清点从南京运来的文物;民国三十一年你突然消失,三年后出现在横滨,成了朝影雄一的‘义子’,帮他打理在上海的鸦片生意。这些,你打算怎么解释?”
林默的脸色在暮色里白了几分,他想起民国二十九年那个雪夜,老掌柜把这把算盘塞到他手里,说:“去76号,记着,每一笔账都要算清楚,欠我们的,迟早要还。”老掌柜是那年冬天被日本人活活打死在会审公廨的,临死前还攥着一本记满文物编号的账簿。
“我在76号记的账,后来都交给了你们的人。”林默的声音有些发紧,“民国三十一年我假死脱身,是为了混进朝影家族的核心——你们档案库里那批关于‘东方史馆’的清单,就是我传出来的。”
“那她呢?”周雨彤的枪口又转向美智子,“你敢说你接近她不是为了朝影家族的情报?现在她怀了你的孩子,你是不是打算带着朝影家的秘密,和这个孽种一起逃去台湾?”
“孽种?”美智子突然推开林默,挺着肚子往前走了两步,雨水打湿了她的和服,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我父亲是谁,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轮不到你这个刽子手评判!民国三十八年春,在吴淞口的货轮上,你亲手打死了我收养的三个孤儿,就因为他们替我藏了一张船票——你敢说你手上的血比林默少?”
周雨彤的手指猛地一紧,林默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记得那个春天,吴淞口的江水泛着浑浊的黄,周雨彤穿着国民党军服,腰里别着枪,站在货轮的甲板上。后来他才知道,她是为了打入保密局,才不得不执行那项“清理叛徒家属”的任务。
“那是任务。”周雨彤的声音有些发飘,“在其位,谋其政。”
“那我的孩子呢?”美智子突然笑了起来,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他还没出生,就要被你扣上‘敌人’的帽子吗?林默,你告诉她,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在南京的安全区,你抱着我从着火的教堂里跑出来,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
林默的眼前闪过火光。民国三十三年的南京,硝烟弥漫的教堂里,他从横梁上救下被吓得缩成一团的美智子,她当时只有十六岁,穿着灰色的修女服,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面包。他把自己的风衣披在她身上,说:“别怕,我带你出去。”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朝影雄一的女儿,只当她是个普通的逃难学生。首到民国三十五年在横滨再遇,她笑着说:“先生,你的风衣还在我那里,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
“林默,”周雨彤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掌柜的仇,你忘了吗?”
林默猛地看向那方无字碑。碑下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带他入行的老掌柜,那个教他珠算、教他辨认真假文物、最后死在日本人酷刑下的老人。他想起老掌柜临死前的眼神,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被烧毁的账本和满地的血。
“我没忘。”林默的声音很轻,“松本是我杀的,朝影家族在上海的鸦片网络是我捣毁的,老掌柜账本上的每一笔账,我都算清了。”
“那这个孩子呢?”周雨彤追问,“他身上流着日本人的血,你敢保证他将来不会成为第二个朝影雄一?”
美智子突然抓住林默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你告诉她,他姓林,不姓朝影!他是你的孩子,是要在西湖边长大,要闻桂花香的孩子!”
林默的手指感受到那微弱的胎动,像一颗种子在土壤里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他想起三天前在医院,医生拿着化验单说,胎儿很健康,是个男孩。那天美智子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叫他念安吧,林念安,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雨越下越大,打在墓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远处传来守墓人锁门的声音,整个墓园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还有那方沉默的无字碑。
林默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算盘。红木框子在雨水中泛着温润的光,他拨动算珠,清脆的响声在雨幕中散开。
“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他低声念着珠算口诀,手指在算珠上灵活地跳动,“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
这是老掌柜教他的第一句口诀,那年他才八岁,在苏州的绸缎庄里,老掌柜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教他。
周雨彤的枪口慢慢垂下,她看着林默拨动算珠的侧脸,突然想起民国三十六年在档案馆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他穿着灰色西装,坐在堆满档案的桌子前,手指在算盘上翻飞,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边。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账房先生。
“美智子的父亲确实是朝影雄一,但她母亲是中国人,是被朝影雄一强占的南京女子。”林默停下手指,算珠停在“零”的位置,“老掌柜当年救下的孤儿里,就有她母亲。”
周雨彤猛地睁大了眼睛。
“老掌柜临死前让我找到她,保护她。”林默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孩子是无辜的。”
雨渐渐小了,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惨白的月亮。林默站起身,将算盘递给周雨彤:“这上面有松本的血,有朝影家族的账,也有我欠组织的债。你可以把我带走,但放过美智子和孩子。”
周雨彤看着那把染血的算盘,又看向美智子隆起的腹部,手指慢慢松开了扳机。她想起三天前林默把枪塞给她时的眼神,那里面有信任,有托付,还有一丝她当时没看懂的决绝。
美智子突然捂住肚子,闷哼了一声。林默连忙扶住她,发现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和服的下摆渗出一片暗红的血迹。
“快叫救护车!”林默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周雨彤没有动,只是看着那片迅速扩大的血迹,眼神复杂。
“周雨彤!”林默低吼道,“她是老掌柜故人的女儿!”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周雨彤记忆深处的门。她想起小时候在苏州,老掌柜总给她糖吃,说她眼睛亮,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原来美智子的母亲,就是那个总抱着她讲故事的秦阿姨。
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刺破了墓园的寂静。周雨彤看着林默抱着美智子往墓园门口跑,雨水在他们身后溅起水花。她捡起地上的算盘,指尖抚过那根断裂的算珠,突然发现算珠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默”字。
月光透过云层照在无字碑上,碑面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钻。周雨彤将算盘揣进怀里,转身消失在松树林里,只留下那方无字碑,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远处的救护车越来越近,林默回头望了一眼那方无字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脸色苍白的美智子,脚步不停地往前跑。他知道,有些账,这辈子都算不清了;有些人,却必须拼尽全力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