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北麓的地宫深处,液态水银模拟的江河湖海仍在依照星图轨迹缓缓流转,蒸腾的汞汽在墓室穹顶凝聚成黯淡的“日月星辰”,却早己失去照耀人间的光芒。秦始皇嬴政的意识在这片亘古的黑暗中骤然苏醒,仿佛被投入万仞冰窟——他“感觉”到自己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色龙袍,腰间玉带的蹀躞带钩仍硌着肋骨,却唯独失去了躯体的重量感。龙袍上的日月星辰刺绣,每一针都曾由六国最顶尖的绣娘耗时百日完成,此刻却像冰冷的锁链,禁锢着他虚无的魂魄。
“嗬……”他试图发出声音,喉头却像被无形的黄土堵塞。记忆的碎片如淬火的铁屑般迸溅:咸阳宫前七十万囚徒开凿骊山的号子声、方士徐福出海前叩首时玉冠撞地的脆响、巡游途中琅琊台的海风裹挟着“长生不死”的承诺……可如今,这片死寂比当年坑杀儒生时的埋土更令人窒息。他“看”不见自己的双手,只能感知到一种被亿万条丝线缠绕的束缚感——那是他亲自下令浇筑的墓室铜墙,是他梦想中隔绝生死的永恒壁垒,此刻却成了囚禁魂魄的炼狱。
嬴政回想起当年建造这座地宫时的场景。从全国征调的能工巧匠,被关在地宫深处日夜劳作,为了保守秘密,完工后全部被活埋于此。地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工匠们的血泪。而他,曾以为这是通往永生的圣殿,却不知是为自己打造的牢笼。
突然,黑暗中泛起涟漪,如同一滴墨汁坠入静水。嬴政的意识被强行拽向某个时空裂隙:沙丘平台的帷帐在他“眼前”展开,病榻上的自己面色青紫,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赵高那张尖削的脸凑近,蟒纹袖口拂过玉枕,声音压低得像毒蛇吐信:“丞相可知,扶苏与蒙恬拥兵三十万,若知陛下……”李斯的广袖剧烈震颤,玉簪绾住的发髻竟渗出冷汗:“沙丘之谋,非同小可……”胡亥缩在帐角,玄色朝服反穿,露出里子的猩红锦缎,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赵高,这个他从赵国带回的阉奴,曾因精通狱法而得到重用,却不想成了颠覆他基业的罪魁祸首。李斯,那个在《谏逐客书》中展现出卓越见识的贤才,为了保住相位,竟与赵高狼狈为奸。而胡亥,他最宠爱的幼子,本应是帝国未来的守护者,此刻却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
“放肆!”嬴政的灵魂在咆哮,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几乎要撕裂这幽冥之体。他想拔剑劈碎这虚伪的场景,手指却穿过了虚拟的帷帐——原来这具“魂魄”不过是天地间一缕无助的意识。他眼睁睁看着赵高从金盒中取出空白诏书,李斯颤抖着用玉玺碾过朱砂,胡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自己临终前紧握的玉连环“啪”地坠地,碎成八瓣——那是他童年时吕不韦所赠,曾以为能象征帝国永续。
玉连环的碎裂,仿佛预示着他一生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他想起自己十三岁即位,面对内有权臣吕不韦专权,外有六国虎视眈眈的困境,是如何一步步铲除异己,亲掌大权;想起自己用十年时间,率领秦军横扫六国,完成统一大业时的豪情壮志;想起自己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为万世开太平的宏伟抱负。而如今,这一切都在他死后化为乌有。
“不……扶苏……”当“赐死”二字从虚空中飘来时,嬴政的意识第一次感受到了比死亡更残酷的凌迟。他想起扶苏在咸阳宫谏言时,宽袖扫过竹简的脆响;想起北境军报中,儿子率骑兵斩匈奴首级的捷报;想起自己将三十万大军交予蒙恬时,曾对扶苏说“待天下安定,为父必迎你归朝”……可此刻,这一切承诺都化作了沙丘平台上赵高嘴角的狞笑。地宫深处的水银江河突然剧烈翻涌,仿佛感应到了帝王魂魄的剧痛——原来这看似永恒的陵墓,连亡者的眼泪都无法承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