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砚秋多方奔走(可能借助某个好心社工或律师?)、编造更完善故事、以及弟妹入学需要的情况下,全家终于拿到临时身份证/居住证,暂时摆脱“黑户”身份。
全家短暂庆祝,但谢砚秋深知,真正的融入才刚刚开始,更大的挑战(如生计、学业、父亲观念)还在前方。
红星中学那场风波带来的阴云尚未完全散去,如同粘稠的沥青,沉沉地压在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谢镇山的沉默比以往更加厚重,像一块不断下沉的铅块,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被规则反复碾压后的屈辱和茫然。谢明轩脸上的淤青还未完全消退,严重警告的处分像无形的枷锁,让他这个曾经的皮猴儿蔫头耷脑,连踢矿泉水瓶都带着一股子沉闷的怨气。谢明玉更加沉默寡言,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薄雾,学校的经历在她心上划开了一道更深的伤口。柳氏强撑着精神打理“玉馐阁”,但那笔支付张浩医药费后缩水的启动资金,和后台依旧冷清的订单,让她的眉头总是不自觉地紧锁。谢明远依旧对着墙壁发呆,只是眼神里的痛苦和混乱更加深重,偶尔会对着那台偶尔能开机的破手机,发出压抑的、神经质的低笑。谢明哲蜷缩在角落,仿佛与世隔绝。
而祖母,自那日被谢砚秋用米其林视频“刺激”之后,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奇异的活气。她不再只是倚墙闭目,刻薄地咒骂着“家门不幸”。她开始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研究起谢砚秋带回来的那些现代调味品——那瓶被她斥为“黏腻如胶”的蚝油,那罐“辛辣刺鼻”的辣椒粉,还有谢砚秋咬牙从超市买回的、一小袋写着“味精”的白色粉末结晶。
出租屋那小小的厨房,成了她的新战场。她不再满足于用有限的食材“救命”,而是开始了一场充满火药味的“实验”。她将蚝油小心翼翼地滴入清水,用舌尖极其吝啬地沾了一点,浑浊的老眼瞬间眯起,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她又捻起一小撮味精,如同对待砒霜般谨慎,放入口中,随即眉头紧锁,随即又猛地舒展开,露出一种混合着震惊、鄙夷和强烈探索欲的复杂表情。
“哼!取巧之物!强提鲜味,却失之本真!如同匠人施了妖法!”她对着空荡荡的灶台(柳氏还没开始准备晚饭)低声咕哝,语气刻薄,但那双枯瘦的手却极其麻利地将一点点蚝油和味精,融入她用剩菜叶熬煮的清汤里!然后,她屏住呼吸,如同等待神谕般,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
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那原本寡淡的清汤,在这一点点“妖物”的点化下,竟陡然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首击灵魂的鲜咸层次!虽然在她看来过于霸道,失了食材本身的韵味,但这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却让她灵魂震颤!一种被挑战、被激怒、又忍不住想要去征服的强烈胜负欲,在她眼底熊熊燃烧!
就在这时,谢砚秋那台破旧的手机,在角落里发出一阵急促而刺耳的铃声!那声音在沉闷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除了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谢明哲。
谢砚秋一个激灵,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地。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是那个!一定是那个!
几天前,在红星中学事件后,谢砚秋意识到,弟妹要在现代生存下去,光靠“特殊借读”是远远不够的!没有合法的身份,他们永远是黑户,永远是浮萍,随时可能被这个世界的规则碾碎!她必须解决这个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想起了之前去派出所补办身份证明时,遇到的那个面容和善、耐心听她编造“深山避世家族遭遇山洪失忆流落至此”故事的女社工——陈姐。陈姐的眼神里带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洞察,临走时,悄悄塞给她一张名片,低声说:“孩子,不容易,有难处,可以找我试试。”
谢砚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家里的困境、弟妹入学受阻、父亲找工作碰壁、甚至红星中学的冲突(隐去了谢镇山发飙的部分)都哭诉了出来。她不再试图编造完美的谎言,而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真实,诉说着这个破碎家庭在异世挣扎求生的艰难。她甚至提到了谢明哲可能的“特殊”情况,提到了“玉馐阁”那微弱的希望……
电话那头,陈姐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情况我了解了,很特殊。你等我消息,别抱太大希望,但……也别放弃。”
此刻,这个陌生的来电,就是那渺茫希望的回响!
谢砚秋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喂……您好?”
“是谢砚秋吗?”电话那头传来陈姐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我是陈红梅,街道办的。”
“陈姐!是我!”谢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消息!”陈姐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你们家的情况,我跟领导汇报了,也找了社区民警和民政那边沟通。考虑到你们失忆的特殊性(她特意加重了这几个字),还有两个孩子入学是刚需,特事特办!临时身份证和居住证批下来了!明天上午九点,带着家里所有人,到街道办来一趟,照相,按指纹,办手续!记住,一个都不能少!”
“真……真的?!”谢砚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冰冷堤坝,狂喜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让她几乎握不住手机!眼泪瞬间涌出眼眶,“谢谢!谢谢您陈姐!太感谢了!我们一定到!一个都不少!”
挂了电话,谢砚秋握着那台发烫的破手机,呆呆地站在原地,几秒钟后,才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屋内所有或疑惑、或麻木、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家人,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激动,大声喊了出来:
“爹!娘!祖母!明玉明轩明远明哲!我们的……我们的身份!批下来了!明天!明天就能拿到临时的身份证和居住证了!我们……我们不是黑户了!!”
死寂。
出租屋陷入了短暂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谢镇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那张总是笼罩着阴霾和暴怒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近乎失态的波动!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谢砚秋,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巨大的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溺水者终于抓住浮木般的悸动!身份?那个困扰他、让他如同无根浮萍般屈辱的“黑户”身份……解决了?!
柳氏正在矮柜前整理缝制香囊的碎布,闻言,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抬起头,温婉的脸上血色尽褪,随即又迅速涌上激动的潮红!她捂住嘴,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不是黑户了!她的孩子们……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了!再也不用担心被警察盘问,被学校拒之门外了!
祖母正对着灶台上那碗融入了“妖物”的汤皱眉思索,听到喊声,浑浊的老眼极其缓慢地抬起来,看向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谢砚秋,刻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但眼底深处那惯常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丝。
谢明玉蜷缩在沙发角落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大姐狂喜的面容。不是黑户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不用再那么害怕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如同萤火,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悄然点亮。
谢明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嗷”地一声从板凳上蹦了起来!脸上还带着淤青,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真的吗大姐?!我们有‘仙牌’(身份证)了?!我不是‘黑孩儿’了?!太好了!!”他兴奋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又蹦又跳,踢翻了那个空矿泉水瓶也毫不在意。
而一首对着墙壁发呆的谢明远,那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体,极其僵硬地、如同生了锈的齿轮般,缓缓转了过来。他那双被混乱历史和巨大痛苦充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死死地、聚焦在谢砚秋脸上。身份证?居住证?那意味着……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图书馆?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蹭网?可以……可以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探索“真相”的身份凭证?!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渴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痛苦,让他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只有角落里的谢明哲,依旧毫无反应,仿佛这巨大的喜悦与他无关。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压抑了太久后的、小小的爆发。
“太好了!太好了!”柳氏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她踉跄着走过来,一把抱住还在发愣的谢砚秋,又想去拉谢明玉和谢明轩,“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谢明轩挣脱母亲的怀抱,兴奋地冲到谢镇山身边,仰着小脸:“爹!我们有身份了!您听见了吗?”
谢镇山低头看着儿子激动的小脸,又看看抱在一起哭泣的妻女,再看看角落里那个似乎被惊动、微微转头的谢明远……他那张刚毅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沉重、又极其艰难地,缓缓点了点头。那动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带着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一晚,破败的出租屋,罕见地飘荡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柳氏用所剩不多的钱,买回了一小把挂面和几颗鸡蛋。当祖母将那锅融入了微量“妖物”的、鲜美异常的鸡蛋面端上桌时,没有人再去质疑那“妖物”的来源。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旁,沉默地吃着这顿具有历史意义的“庆功面”。
谢镇山吃得很快,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阴郁似乎淡了一些。
柳氏小口吃着,不时给儿女们夹点鸡蛋,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满足。
谢明轩狼吞虎咽,仿佛要把这几天的憋屈都吃回来。
谢明玉低着头,小口吃着面条,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谢明远吃得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谢砚秋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眼神炽热。
祖母则慢条斯理地吃着,浑浊的老眼在热气氤氲中,若有所思地扫过桌上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自己那碗汤色明显更鲜亮的面条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似乎还在评判那“妖物”的得失。
气氛算不上欢快,甚至有些沉闷,但那种长久以来笼罩着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绝望和恐惧,确实被这顿简单的面条,暂时驱散了一些。
第二天上午,红星街道办。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老旧纸张混合的气味。办事大厅里人声嘈杂,各种口音的方言混杂着工作人员程式化的询问声。谢家一行人的出现,引起了不少侧目。谢镇山高大沉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周身气场与这环境格格不入。柳氏紧张地攥着衣角,努力保持着镇定。谢明玉低着头,紧紧挨着母亲。谢明轩好奇地东张西望。谢明远则低着头,眼神死死盯着地面,身体微微紧绷。谢明哲被谢砚秋紧紧牵着,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祖母拄着破木棍,浑浊的老眼挑剔地扫视着西周,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陈姐早己等在门口,看到他们,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如释重负:“来了?快进来,走这边特殊通道,人少点。”
在陈姐的引导下,流程异常顺利。照相室里刺眼的闪光灯让谢镇山眉头紧锁,谢明玉下意识地瑟缩,谢明远更是身体僵硬得如同铁板。按指纹时,谢明哲的抗拒让工作人员费了点劲。但最终,当那几张还带着机器余温、印着鲜红国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临时居民身份证”字样的硬质卡片,以及几份盖着红章的《居住证受理回执》,被分别交到每个人手中时——
谢砚秋紧紧攥着那张属于自己的、印着她略显憔悴照片的小小卡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冰凉的触感,却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掌心,一路烫到心底!不是黑户了!终于……终于在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暂时的、合法的立足点!
柳氏捧着属于她和孩子们的证件,手指颤抖着,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表面,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谢明轩兴奋地举着自己的身份证,对着光线看来看去:“我有‘仙牌’了!看!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谢明玉紧紧攥着自己的卡片,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指节泛白。
谢明远低着头,看着卡片上那个陌生的名字(谢砚秋编的现代名)和照片,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
谢镇山捏着那张卡片,指关节咯咯作响。他看着卡片上那个印着自己冷硬面容、标注着“谢大山”(谢砚秋给他起的化名)的名字,看着那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字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腾。是解脱?是归属?还是一种被彻底纳入陌生规则的、更加深沉的茫然和……束缚?
祖母则极其随意地将卡片塞进她那件旧袄的内袋里,仿佛只是收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这只是临时的,”陈姐送他们到门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提醒,“有效期一年。这一年里,你们要尽快想办法补全材料,尤其是能证明你们之间亲属关系的原始材料(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砚秋一眼),还有,要遵纪守法,好好融入社会。有了这个,孩子们上学、大人找工作,都方便多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谢谢您,陈姐!真的……太感谢了!”谢砚秋深深鞠躬,声音哽咽。柳氏也连忙跟着道谢。
走出街道办那栋灰扑扑的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城中村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谢砚秋停下脚步,看着身边捧着崭新身份证、脸上带着不同神情的家人。
父亲谢镇山依旧沉默如山,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眼神望向远处杂乱的天际线,那深邃的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暴怒,却沉淀着一种更加沉重、更加难以撼动的……隔阂与迷茫。这张卡片,解决了生存的底线,却无法弥合他与这个时代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的战场,他的荣耀,他的规则,在这里,如同废纸。
母亲柳氏紧紧攥着证件,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但眼底深处,是对“玉馐阁”未来的忧虑和对这个家生计的持续担忧。身份的解决,只是让脚下的浮冰暂时稳固,但生活的惊涛骇浪,随时可能再次袭来。
谢明玉小心地将身份证收好,低着头,脚步依旧虚浮。学校的阴影并未因这张卡片而消散,融入同龄人的道路,依旧布满荆棘。
谢明轩兴奋地蹦跳着,挥舞着卡片,但这孩童的喜悦,又能持续多久?学业上的鸿沟,价值观的碰撞,都还在前方。
谢明远将卡片贴身放好,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执拗。身份的解决,只是给了他一个探索历史“真相”的合法外壳,但那个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染血的过去,依旧如同梦魇般啃噬着他的灵魂。
而谢明哲……他依旧被谢砚秋牵着,小小的手冰凉。那张代表身份的卡片,于他而言,与一张废纸无异。他的世界,依旧紧闭。
短暂的庆祝气氛,如同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在现实的微风中,迅速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手中那张小小的、冰凉的卡片,提醒着他们刚刚跨越了一道多么重要的门槛。
谢砚秋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城市尘埃和劣质油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辛辣的真实感。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城中村杂乱无章的巷弄如同迷宫,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车流如织,人潮汹涌。这个庞大、喧嚣、规则森严的现代世界,刚刚向他们敞开了一道狭窄的门缝。
身份,只是起点。
生计的困顿,学业的挑战,父亲那难以撼动的观念壁垒,小弟那紧闭的心门,二弟那燃烧着痛苦求知欲的灵魂……还有“玉馐阁”的生存,祖母那被点燃的胜负欲将引向何方?
一道道更加险峻、更加复杂的关卡,如同连绵的山峦,沉默地横亘在前方。
真正的融入,那漫长而艰辛的跋涉,才刚刚拉开序幕。
前路,依旧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