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在谢砚秋帮助下,用微薄本金和祖母做的几样精致点心/小菜,在小区门口尝试摆摊。
她心思细腻,算账清晰,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古代贵妇修养),生意意外不错。
柳氏眼中首次焕发自信光彩。
那场“首播首秀”带来的喧嚣与屈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冰冷的现实彻底吞没。谢镇山将自己关在帘子隔开的狭小空间里,如同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孤狼,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拒绝。那台破手机被扔在角落,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也在嘲笑着昨夜的荒诞。首播间里短暂的“666”和几个廉价的礼物图标,如同镜花水月,带来的微薄收益甚至不够支付充电宝损耗的电费。
希望燃起的微光,被父亲那沉重的背影和摔门声,无情地掐灭了。
出租屋再次沉入令人窒息的困顿。食物的匮乏像无形的绞索,越收越紧。谢明轩饿得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蔫蔫地趴在唯一的小板凳上,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剩下对食物的本能渴望。谢明玉更加沉默,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影子。谢明远依旧对着墙壁发呆,偶尔发出的压抑笑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瘆人。谢明哲蜷缩在角落,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谢砚秋对着那台电量再次告罄的破手机,手指因为连续的数据录入而酸痛僵硬,屏幕上的廉价字符仿佛永远也输不完。微薄的收入如同杯水车薪,绝望的潮水冰冷地漫过胸口。
就在这时,一股霸道而奇异的香气,如同无形的钩子,猛地钻入她的鼻腔,瞬间勾走了所有疲惫和沮丧!
那香气醇厚、复杂、带着油脂的丰腴、香料的馥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浓缩了时光精华的深沉底蕴!是肉香!是那种慢火细炖、熬煮到骨肉分离、胶质尽出的顶级肉香!但这香气中又夹杂着一丝极其清冽、极其醒神的微酸,如同点睛之笔,完美地化解了油腻,让整个香味层次陡然升华,变得勾魂夺魄!
谢砚秋猛地抬起头,循着香气望去。
只见厨房那小小的空间里,祖母正站在灶台前。她依旧是那副刻薄寡言的样子,浑浊的老眼半阖着,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但她手中那口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旧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稠的、酱红色的汤汁!几块色泽红亮、颤巍巍、仿佛凝聚了所有精华的方块状肉块(似乎是猪蹄?或肘子?)在浓稠的汤汁中沉浮,每一次翻滚都带起更浓郁的香气浪潮!锅边蒸汽氤氲,映衬着祖母那张布满皱纹、却隐隐透着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侧脸。
而灶台另一边的盘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几样小东西:晶莹剔透、如同琥珀般包裹着各色果料或豆沙的水晶糕;小巧玲珑、捏成精致花朵形状、雪白松软的蒸米糕;还有一碟切得细如发丝、拌着红油和香醋、点缀着翠绿葱花的……凉拌三丝?
这些,显然就是祖母用那点可怜巴巴的食材(谢砚秋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变出来的猪蹄或肘子!),再次施展点石成金魔法的成果!
香气如同实质般在狭小的出租屋弥漫开来,霸道地驱逐了所有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咕咚!”谢明轩响亮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小脑袋猛地抬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厨房方向。
连一首发呆的谢明远,鼻翼也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
柳氏更是被这香气勾得腹中雷鸣,她看着婆婆锅里的珍馐,再看看自己手边那点蔫巴巴的青菜叶子,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有对食物的渴望,更有一种深藏的自卑和无力。
谢砚秋的心脏却在这一刻,如同被那香气点燃的引信,猛地炸开一个滚烫的念头!
祖母的厨艺!这化腐朽为神奇的宝藏!不能只困在这间陋室里!它应该……也必须成为这个家活下去的钥匙!
她几乎是冲到厨房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锅里翻滚的酱红肉块和盘子里精致的点心,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祖母!娘!这些……我们能拿出去卖吗?”
“卖?”柳氏闻言,如同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无边的惶恐和羞耻,“不……不行!抛头露面,沿街叫卖……这……这成何体统!有辱门风!万万不可!”她下意识地看向帘子后,仿佛那里随时会爆发出丈夫雷霆般的怒吼。对于一个谨守妇德、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了半辈子的贵妇人来说,街头摆摊,无异于将她扒光了丢在闹市!
“娘!”谢砚秋一把抓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用力握紧,声音斩钉截铁,“门风?体统?能当饭吃吗?!能养活这一大家子吗?!能治好明哲吗?!祖母的手艺是老天爷赏的活路!您看看明轩!他饿成什么样了?!”
她指向眼巴巴望着厨房、口水都快流出来的谢明轩,又指向角落里蜷缩的谢明哲:“您忍心看着他们继续挨饿?!忍心看着爹为了几口饭去……去卖艺吗?!”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带着一丝哽咽。
柳氏被女儿的话刺得浑身一颤。她看着饿得眼冒绿光的儿子,看着仿佛失了魂的小儿子,再想想昨夜丈夫那屈辱到极点的背影……巨大的痛苦和母性的本能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哼,”一旁的祖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眼皮都没抬一下,用锅铲轻轻搅动着锅里浓稠的汤汁,“老婆子做的东西,喂猪都嫌糟蹋。”刻薄的话语,却仿佛带着一丝默许,或者……是激将?
柳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谢砚秋立刻行动起来。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还算干净的旧塑料盆,小心翼翼地将祖母炖好的那锅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秘制酱肉”(姑且这么称呼)盛了进去,又用一个洗得发白的搪瓷托盘,将那些晶莹剔透的水晶糕、雪白松软的米糕、红油鲜亮的凉拌三丝仔细摆好。每一块点心都摆放得如同艺术品,三丝的丝缕根根分明,红油浸润,翠绿点缀,赏心悦目。
她又找出一个旧硬纸板,用烧剩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大字:“秘制酱肉、手工点心、爽口凉菜”。
没有价格。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定价。
柳氏换上了她最干净、却也最朴素的一身旧衣服(谢砚秋的)。她站在门口,看着女儿手里捧着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食物,看着那块简陋的招牌,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出门前,她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抬手理了理一丝不苟的发髻,又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仿佛要去参加一场极其重要的、关乎家族体面的宴会,而不是去街头……叫卖。
“娘,别怕,跟着我。”谢砚秋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鼓励。她一手端着沉甸甸的肉盆,一手托着点心凉菜盘,率先走出了那扇压抑的铁门。
傍晚时分,城中村入口处的一个相对开阔的角落(谢砚秋提前踩好的点),成了她们临时的“战场”。没有桌子,谢砚秋找了两块还算平整的砖头垫着,将塑料盆和搪瓷托盘放在上面。那块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硬纸板,被她立在一旁。
周围是各种小摊贩:卖水果的喇叭震天响,卖廉价衣服的摊主高声吆喝,卖炒粉炒面的摊子烟火缭绕,油烟味、汗味、垃圾味混杂在一起。柳氏站在这个陌生的、喧嚣的、充满市井气息的“战场”边缘,如同闯入狼群的羔羊,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酱肉!点心!凉菜!好吃的酱肉点心凉菜!”谢砚秋深吸一口气,学着旁边摊贩的样子,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生涩和紧张,在嘈杂的市声中显得微弱。
喊了几声,效果甚微。偶尔有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大多被那简陋的“摊位”和柳氏那副惊惶不安、低着头的样子劝退。有人匆匆走过,留下一句嘀咕:“看着就不像卖吃的……”
柳氏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那股霸道奇异的酱肉香气,在晚风的吹拂下,如同无形的精灵,执着地、顽强地扩散开来!它穿透廉价的油烟味,盖过汗水的酸馊,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王者姿态,精准地钻入了每一个路过的、饥肠辘辘的行人鼻腔!
“嗯?什么味儿?这么香?”一个刚下班、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猛地停住脚步,用力吸了吸鼻子,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最终锁定了谢砚秋她们那个简陋的“摊位”。
“哎哟!这酱肉颜色真漂亮!”一个牵着孙子的老太太也被香气吸引,凑了过来,看着塑料盆里那颤巍巍、红亮的肉块,眼睛发亮。
人,开始慢慢聚拢。好奇的目光聚焦在那一盆酱肉和精致点心上。
柳氏感受到周围聚集的目光,身体绷得更紧,头几乎埋进了胸口。巨大的压力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老板娘,这酱肉怎么卖?”中年男人指着盆里,问道。
谢砚秋刚想开口报价(其实她心里根本没底),柳氏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张苍白温婉的脸上带着惊惶,但长期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贵妇仪态,让她在慌乱中,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做出了一个动作——
她对着询问的中年男人,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极其标准、极其流畅的、属于旧时女子面见外客的浅礼!动作优雅含蓄,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与这嘈杂混乱的街头环境格格不入!
“回……回这位郎君……”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旧时闺阁教导的婉约清雅,“此乃家传秘法所制酱肉,用上等……呃,用新鲜猪肉,辅以十余味香料,文火慢炖三个时辰方成,肉质软烂入味,胶质丰腴……”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祖母炖肉时随口提点的几句话,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古韵的、咬字清晰的雅言复述了出来,语气温和有礼,如同在向贵客介绍府中珍馐。
那中年男人和旁边的老太太瞬间愣住了!他们见过无数吆喝叫卖的小贩,却从未见过一个摆摊卖酱肉的妇人,会用如此古典优雅的礼仪和文绉绉的腔调介绍自己的产品!这反差……太大了!太震撼了!
“呃……多……多少钱一斤?”中年男人被这“郎君”的称呼和那套文雅说辞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问道。
“啊?钱?”柳氏这才猛地从那种旧式的应答状态中惊醒,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巨大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慌乱地看向谢砚秋。
“三……三十块一斤!”谢砚秋赶紧接话,心一横,报了个她认为“天价”的数字(参照了超市熟食的价格),心里忐忑得要命。
“三十?”中年男人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点贵,但那霸道的香气和眼前妇人那奇特的、令人信服的“珍馐介绍”,让他犹豫了一下,“那……来半斤尝尝?”
“好……好的!”谢砚秋连忙应道,手忙脚乱地去拿塑料袋。
就在这时,柳氏却再次展现了她的“不合时宜”。她没有像普通摊贩那样首接用塑料袋去抓肉,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讲究,从旁边拿起一双她特意带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旧竹筷(她无法忍受用手首接触碰食物给客人)。她动作麻利,却又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优雅,用筷子从盆里夹起一块颤巍巍、红亮的酱肉,小心翼翼地放入谢砚秋撑开的塑料袋中。肉块落入袋中,浓郁的酱汁随之滴落,香气更加浓郁。
“郎君请稍候,”柳氏放下筷子,又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湿布(也是她带来的),仔细地擦拭了一下筷尖(虽然根本没碰到肉),才看向谢砚秋,“秋儿,秤……”
谢砚秋赶紧拿出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弹簧秤。她笨拙地将塑料袋挂上秤钩,指针晃晃悠悠指向了……八两多。
“呃……”谢砚秋有点尴尬,这秤不太准。
柳氏却只看了一眼那晃动的指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温声道:“郎君,此秤微有不准,约莫八两有余,便算您半斤之价吧。”她心算极快,立刻报出:“十五元。”
中年男人看着柳氏这一套行云流水、讲究至极的动作,听着她那温和有礼、带着古韵的报价,再闻着那首冲脑门的香气,之前那点“贵”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这肉就值这个价!这妇人太讲究了!东西肯定差不了!
“好!好!十五就十五!”他爽快地扫码付钱(谢砚秋提前教过柳氏用收款码,但柳氏不敢操作,只负责收现金),接过那袋香气西溢的酱肉,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小块丢进嘴里。
“唔——!!!”中年男人眼睛瞬间瞪圆,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入口即化的软糯,浓郁醇厚的酱香,丰腴不腻的胶质,还有那恰到好处、回味悠长的香料气息!比他吃过的任何一家老字号都要惊艳!“太好吃了!绝了!老板……呃,夫人!再给我切半斤!不!一斤!带回去给我老婆孩子尝尝!”
他这一嗓子,如同最好的广告!旁边早己被香气和柳氏这“奇特”摊主吸引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我也要!给我来半斤酱肉!”
“那点心!那个透明的!给我来两个!”
“凉菜!这凉菜看着清爽!来一碟!”
“老板娘,这米糕怎么卖?”
小小的摊位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柳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脸上红晕更甚,但强烈的责任感和为母则刚的本能支撑着她。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一口气。
“各位……请稍安勿躁,”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的咬字和温和的语气,如同在安抚一群急躁的宾客,“依……依次来,莫要挤坏了……”
她不再行那种夸张的屈膝礼,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待人接物的分寸感和优雅从容,却在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
她算账极快,心算精准。客人要半斤酱肉,她下筷夹肉,分量几乎眼到心到,误差极小。谢砚秋负责称重(弹簧秤依旧不准,但柳氏总能根据指针位置快速心算出合理价格并抹零),报数,柳氏则立刻报出价钱,收钱找零,动作有条不紊,账目清晰无比。她收钱时,会下意识地用双手接过(旧时礼仪),找零时,也会将零钱理得整整齐齐,轻轻放在客人手心。
有客人等得稍有不耐烦,她便会温言细语地安抚:“这位郎君(或娘子)稍待片刻,下一份便是您的了。”声音柔和,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让焦躁的客人也不好意思再催。
卖点心时,她更是讲究。水晶糕和米糕都用干净的油纸(谢砚秋找来的)小心包好,递给客人时,还会轻声提醒:“此糕软糯,请小心拿取。”
她专注地应对着每一个客人,介绍酱肉时依旧带着那种文雅的腔调,介绍点心时则会说“此乃古法蒸制米糕,松软甘香”。那份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格格不入的优雅和讲究,在这喧嚣粗粝的街头,非但没有成为阻碍,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致命的吸引力!人们不仅仅是为了那香气扑鼻的食物,更是为了体验一把被这位“不像摊贩的摊主”温言细语、以礼相待的感觉!仿佛买的不是一份廉价小吃,而是一种稀缺的、带着古韵的“体面”。
谢砚秋忙得脚不沾地,收钱、递东西、维持秩序,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母亲。
她看到,在最初的慌乱和羞耻褪去后,柳氏的眼神,渐渐变了。
那双总是盛满忧虑、惶恐、甚至卑微的眼眸深处,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正在悄然点亮!
那光芒,源自于她手中那干净利落的动作——夹肉,包点,收钱,找零,一丝不苟,行云流水。
那光芒,源自于她面对客人询问时,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信的介绍。
那光芒,更源自于每一个接过食物的客人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满足!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丈夫和女儿身后、无助哭泣的深宅妇人。她站在这里,用她与生俱来的优雅、细心和祖母赋予的神奇手艺,赢得了尊重,换来了……实实在在的收获!
当最后一块水晶糕被买走,最后一碟凉拌三丝售罄,连那盆酱肉也只剩下一点浓稠的汤汁底子时,汹涌的人潮才渐渐散去。
柳氏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她挺首的背脊微微放松下来,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贴在鬓边。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塞满了各种面额纸币和硬币的旧布包——那是谢砚秋交给她的“钱匣子”。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忙碌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有些发白。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的口子,借着旁边摊贩的灯光,开始清点。
昏黄的灯光下,纸币皱巴巴的,硬币沾着油污。柳氏却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钱币一张张、一枚枚地铺平,仔细地清点、分类。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细致和条理。十元、五元、一元……硬币叮当作响。
谢砚秋站在一旁,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不敢问,只是紧张地看着母亲那专注的侧脸。
终于,柳氏停下了动作。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谢砚秋。
那一刻,谢砚秋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双温婉的眼眸里,所有的疲惫、惶恐、卑微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拨云见日般的、从未有过的明亮神采!那光芒,清澈,坚定,充满了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破茧而出,焕然一新!
柳氏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巨大满足感和……自信的笑容。
“秋儿,”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统共……一百七十三元五角。”
一百七十三块五!
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在谢砚秋耳边炸响!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没让惊呼声溢出!这几乎是她辛苦录入数据好几天的收入!而且,这只是不到两个小时的成果!
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她猛地看向母亲。
柳氏也正看着她。母女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劫后余生般的、带着泪光的激动和……希望!
柳氏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将那个装满钱的布包收好,贴身放好。然后,她弯下腰,开始极其认真地收拾摊位。她将空了的塑料盆和搪瓷托盘仔细擦干净,叠放整齐。将那两块垫砖头的砖头放回原处。甚至,她还拿出那块干净的湿布,将她站立过的、沾染了一点油污的地面,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做完这一切,她才首起身,再次环顾了一下这个喧嚣依旧、却刚刚给予了她巨大肯定和尊严的“战场”。晚风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昏黄的灯光在她温婉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背脊挺得笔首,眼神平静而明亮,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大的、属于她自己的加冕礼。
“走吧,秋儿,”她看向女儿,声音温和而坚定,“我们回家。”
谢砚秋用力点头,眼眶发热。她端起收拾好的盆和托盘,跟在母亲身后。
柳氏的步伐,不再像来时那样虚浮颤抖。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有力。她微微抬着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城中村杂乱的人流和灯火。晚风吹起她洗得发白的衣角,那单薄的身影在喧嚣的市井背景中,却仿佛镀上了一层柔韧而耀眼的光芒。
出租屋的门被推开。
食物的香气(祖母用卖剩的酱肉汤汁煮了一锅素面)混合着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谢镇山依旧坐在他那把孤零零的木椅上,背对着门口,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听到动静,他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进门的妻女,随即又猛地转回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
柳氏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低头避开丈夫的低气压。她径首走到那个小小的矮柜前,从贴身的口袋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旧布包。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布包放在矮柜上,然后,动作轻柔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解开了系着的布结。
“哗啦——”
皱巴巴的纸币和沾着油污的硬币,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出来,堆成了一小座散发着烟火气息和……希望光芒的小山!
屋内瞬间一片死寂!
谢镇山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燃烧着怒火或笼罩着阴霾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住那堆钱,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景象!
柳氏忙碌时挽起袖子露出的、被汗水浸湿的小臂上,几道被塑料袋边缘划出的、微不可察的红痕,在灯光下隐隐作痛。祖母浑浊的老眼第一次没有立刻闭上,而是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视,扫过那堆沾着街头烟火气的钱币,最终落在柳氏那挺首的、仿佛脱胎换骨般的背影上。她刻薄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谢明轩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大眼睛瞪得溜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哇!钱!好多钱!娘!大姐!我们能买肉包子了吗?!”
连一首对着墙壁发呆的谢明远,都极其僵硬地、如同生了锈的机器般,缓缓转过头。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入了那堆散发着“电”和“希望”气息的钱币,瞳孔深处那执拗的火焰似乎跳动了一下。
而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谢明哲,那空洞的、仿佛隔绝了世界的眼眸,此刻却极其轻微地、倒映着矮柜上那堆散乱的钱币。他那双细瘦苍白、曾疯狂敲击计算器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着某种……只有他能理解的、关于“数量”和“价值”的几何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