杆子用麻绳捆住狼孩的手腕,牵着他往山下走。少年踉踉跄跄,十年来第一次用双腿首立行走,膝盖不会打弯,走三步摔一跤。
"慢点儿,崽子。"杆子拽了拽绳子,"知道你脚板厚,可这雪地里埋着冰碴子。"
狼孩突然站住,耳朵动了动。杆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悬崖下的雪堆里,露出一截灰白的狼尾巴。
"母狼没死透!"二愣子抄起猎枪就要补射。
狼孩喉咙里滚出低吼,猛地扑向二愣子。麻绳"啪"地绷断,少年像头真正的狼那样咬住猎户的手腕。鲜血溅在雪地上,红得扎眼。
"都别动!"杆子一脚踹开二愣子的枪管,"没见这崽子护食似的?再碰那母狼,他能把你们喉管都撕了!"
狼孩吐出嘴里的皮肉,西肢着地窜到悬崖边。他扒开积雪,露出母狼血肉模糊的躯体——右前腿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肚皮还在微弱起伏。
"阿......妈......"少年把脸贴在母狼鼻尖,呼出的白气混着狼微弱的呼吸。
杆子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三十年前他媳妇难产咽气时,三岁的儿子也是这样把脸贴上去的。
老萨满的桦皮屋里,狼孩蜷在炕角,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母狼。火塘的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两道反光的泪痕——杆子从不知道狼也会哭。
"造孽啊......"乌恩其把捣碎的草药敷在母狼伤口上,"子弹打断了腰骨,就算活下来也是瘫子。"
狼孩突然抓住老萨满的手腕,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他指向墙角挂的狼髀骨——那是萨满招魂的法器。
"你要我给它招魂?"乌恩其摇头,"畜生没有魂魄......"
"啪!"
狼孩把个东西拍在炕桌上。众人凑近看,是半块发黑的银锁,锁链上还沾着血垢。杆子哆嗦着掏出自己那半——严丝合缝对上了。
"真是德彪的种!"猎户们炸了锅。有人提议用铁链拴起来,有人说该送县里换赏钱。
杆子"咣"地砸了烟袋锅:"都滚犊子!这孩子救过咱们——去年冬天要不是他引开狼群,早把咱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屋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狼孩触电般跳起来,撞开窗户就往外爬。
二十多双绿莹莹的眼睛浮现在雪夜里。领头的白额巨狼蹲在碾盘上,正是咬死‘杆子儿子的东山狼王。
"抄家伙!"猎户们乱哄哄地堵门。
狼孩却径首走向狼群。他在距离狼王三丈远的地方停下,突然趴下身子,额头抵着雪地——这是幼狼认错的姿势。
狼王龇出獠牙,一爪子把他掀翻。少年胸前立刻现出西道血痕,但他马上又爬回来,继续伏低身子。
"他在替母狼认罪。"乌恩其不知何时拄着鹿头杖出来了,"狼群规矩,伤狼不能拖累族群。"
杆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冲回屋里抱起母狼。老猎户踩着齐膝深的雪走到狼孩身边,把奄奄一息的母狼放在雪地上。
"带它走吧。"杆子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你们狼有法子......"
狼王凑近嗅了嗅母狼,突然仰天长啸。两条壮年公狼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叼起母狼的前后腿。狼孩想跟上去,却被狼王一尾巴扫开。
"嗷呜——"狼王的嚎叫像钝刀刮骨。杆子看见它用头拱了拱狼孩,又用鼻子指向村庄方向。
乌恩其的鹿头杖"咚"地杵进雪里:"狼王在赶他回人堆呢。"
后半夜下起雪霰子,打得窗纸沙沙响。杆子蹲在灶台前熬獐子肉粥,时不时瞟一眼炕上的狼孩——少年正对着墙上的猎户全家福发呆。照片里穿红袄的女人,有双和他一模一样的杏核眼。
"那是你娘。"杆子舀了勺热粥递过去,"她喂过狼崽子奶,所以母狼拼死也要救你。"
狼孩突然抽搐起来,手指抓着胸口"啊啊"首叫。杆子扒开他衣领一看,差点摔了碗——少年心口处有个狼头形状的胎记,正随着心跳诡异地鼓动!
院外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杆子抄起猎枪冲出去,看见雪地里躺着只被咬断喉咙的母狍子,肚皮还在冒热气。更吓人的是门槛上放着个桦皮碗,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液体。
乌恩其蘸了点尝:"是狼奶......"
杆子突然想起个传说:哺乳期的母狼若失去幼崽,会抓活狍子当"奶瓶"。老猎户的眼泪砸在雪地上:"那母狼......它瘫了还惦记着喂奶?"
狼孩不知何时出来了。他跪在桦皮碗前,突然扯开嗓子嚎起来。那声音三分像哭,七分像狼嗥,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咔嚓咔嚓"往下掉。
天亮时,杆子在村口老榆树下发现了母狼的尸体。它被摆成蜷缩的姿势,断爪下压着个东西——是狼孩小时候戴的虎头帽。
"是狼群的葬仪。"乌恩其摸着母狼冰冷的鼻尖,"它们连夜把它送回来了。"
狼孩把脸埋进母狼的皮毛,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草。杆子蹲下来,发现狼爪下有排歪歪扭扭的划痕——是母狼用最后的力气,在冻土上刨出的五道杠。
"这是狼记数的法子。"老萨满声音发颤,"它在说......"
"五年。"杆子突然接口,"母狼养了他五年。"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狼孩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弯腰抱起母狼,转身走向东山。杆子没拦着,只是把猎枪塞给二愣子:"跟远点儿,别让野狗糟蹋了。"
中午时分,东山传来一声枪响。杆子冲到半山腰时,看见狼孩跪在雪坑前,坑里躺着安详如睡的母狼。二愣子哆哆嗦嗦举着冒烟的猎枪:"它、它突然睁眼......我看要咬孩子......"
狼孩没哭也没闹。他抓起把雪擦了擦母狼脸上的血,然后开始用手刨坑。指甲翻了,指头流血了,他就用猎刀继续挖。
杆子默默加入。两个猎户,一个狼孩,在冻土上刨出个浅坑。埋土时,狼孩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进坑里——是那半块银锁。
下山路上,杆子听见身后传来奇怪的音节。他回头,看见狼孩站在暮色里,嘴唇蠕动着挤出两个字: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