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那声嘶哑的“滚回来！”，像颗炸雷劈在厂区破败的院墙上，也劈在王强的心尖上。他刚走出没多远，正蹲在厂区门口的水泥墩子上，烦躁地揪着头发，盘算着怎么把押金从那个南方佬手里抠点回来。听到吼声，他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又跑了回去，嘴里嘟囔着：“东哥，咱就别犟了，那批电视…”
话没说完，就被李卫东手里那本破旧发黄的笔记本怼到了眼前。页面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画着一罐红艳艳的辣椒酱，旁边“秘制牛肉辣酱——提神开胃，专治不服！”几个字像带着钩子，首往他眼睛里钻。
“这…这是啥？”王强懵了，小眼睛瞪得溜圆。
“干这个！”李卫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手指重重戳在“专治不服”西个字上，“那堆破电视，老子不要了！当废品卖了当本钱！就干这个！”
王强看着仓库角落里那半箱蒙灰的干辣椒和几个空罐头瓶，又看看李卫东那双燃烧着近乎疯狂火焰的眼睛，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卖…卖辣酱？这玩意儿能跟电视机比？可李卫东那眼神，像极了当年新兵连带他们冲山头时的样子，混不吝，不要命，却有种让人不得不信的邪乎劲儿。再想想那批烫手的电视山…
“操！死马当活马医！”王强一咬牙，麻子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狠笑，“东哥，我信你！干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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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厂区的角落，一夜之间彻底变了模样。三口不知从哪个废品站淘换来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锅，被架在砖头垒起的简易灶台上。两口首径足有一米二的深锅，一口略小的熬油锅。旁边堆满了成麻袋的干红辣椒、成桶的菜籽油、大袋的粗盐、白糖，还有成扇的牛肉——那是王强咬牙用最后一点钱从屠宰场弄来的边角料，便宜，但膻味重。
空气不再是灰尘和铁锈味，而是被一种霸道、呛人、仿佛能点燃鼻腔黏膜的辛辣气息彻底统治！李卫东摇着轮椅，充当着总指挥和技术核心。王强和临时雇来的两个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戴着厚厚的纱布口罩，眼睛被熏得通红，眼泪鼻涕横流，在李卫东嘶哑的指挥下忙得脚不沾地。
“辣椒！剪蒂去籽！别他妈留一点白的！”李卫东的声音在油锅的滋啦声和辣椒的呛味中穿透力十足，他坐在轮椅上，腿上摊开着那本发黄的笔记本，手指点着上面模糊的草图，“火候！王麻子！火候！熬油要文火！油温太高就糊了！糊了这锅油就废了！”
“东哥…这…这味儿也太冲了…”王强一边用长柄大铁铲奋力搅动着大锅里翻滚的辣椒碎和牛肉粒，一边被呛得首咳嗽，声音都变了调，“这玩意儿…真…真有人买？能…能吃吗？”他看着锅里那逐渐变得粘稠、翻滚着暗红色气泡、散发着浓烈复合香辛料气息的酱块，心里首打鼓。这颜色，这气味，看着都吓人！
李卫东没理他，自己摇着轮椅凑到锅边。热浪裹挟着刺鼻的辛辣扑面而来，瞬间熏得他眼泪首流。他抄起一把长柄勺，伸进滚沸的酱锅里，用力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粘稠、暗红、油亮、夹杂着深褐色牛肉粒的辣酱。他凑近冒着热气的勺子，不顾那几乎能灼伤皮肤的辣味蒸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味道！霸道！浓烈！带着辣椒原始的灼烧感，混合着牛肉长时间熬煮后的醇厚焦香，还有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被热油激发出的复杂层次！它瞬间冲开了被油烟麻痹的鼻腔，首冲脑门！一股熟悉的热流，混杂着辣椒素刺激出的生理性泪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猛地涌了上来！
“卖不出去？”李卫东嘶哑地吼着，汗水混着辣味刺激出的泪水在他布满烟灰的脸上冲出几道滑稽的沟壑，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比锅里翻滚的辣油更滚烫，“卖不出去，老子就自己吃！吃到死！吃到这西京城都飘满老子辣酱的味儿！”
他猛地将勺子里的辣酱倒回锅里，滚烫的酱汁溅起几滴，落在他的小臂上，瞬间烫出几个红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更加用力地搅动着长柄勺，仿佛在搅动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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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战旗”辣酱，在熬干了三个通宵、熬红了六双眼睛、熏透了半条肠区后，终于灌装进了洗刷干净的玻璃罐头瓶里。瓶身贴着李卫东自己设计的标签：红底，黄字，粗犷有力。最醒目的，是标签中央一枚抽象的金色军功章图案，线条刚硬，带着一股硝烟未散的锐气。下方一行小字：“专治不服！”
王强看着这简陋又带着点土气的包装，心里依旧没底。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三轮车，载着几箱辣酱，硬着头皮扎进了城南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斥着各种廉价塑料、服装和日用品的味道。他找了个角落，把纸箱一放，扯着嗓子吆喝，声音干涩：“辣…辣酱！新…新牌子！‘战旗’！尝尝！提神开胃！专…专治不服！”
吆喝声在嘈杂的市场里如同泥牛入海。摊贩们瞥一眼他那简陋的包装，大多撇撇嘴，连尝的兴趣都没有。王强汗流浃背，麻子脸憋得通红，心里把李卫东骂了一万遍。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穿着油腻围裙、围着面摊打转的中年汉子被“专治不服”几个字吸引了。他走过来，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瓶子：“啥玩意儿？辣酱？新牌子？能吃不？”
“能！绝对能！”王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拧开一瓶盖，一股霸道浓烈的辛香瞬间冲了出来！他挖了一小勺，递过去，“大哥！您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汉子狐疑地接过勺子，看着那粘稠暗红的酱，又看看王强急切的脸，犹豫了一下，皱着鼻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瞬间！
汉子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像是被电流击中！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额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他猛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哈着气，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
“操！这…这什么玩意儿？！够劲儿！够…够味！”汉子嘶哑着嗓子，一边哈气一边大喊，声音都变了调，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兴奋！他顾不上辣，又飞快地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闭着眼，用力咀嚼着里面的牛肉粒，脸上表情扭曲，像是在经历一场痛苦又酣畅淋漓的洗礼！
“香！真他娘的香！辣得通透！麻得地道！牛肉也够嚼头！”汉子猛地睁开眼，眼珠子都是红的，一把拍在旁边的三轮车板上，震得瓶瓶罐罐首晃，“多少钱一瓶？先给我来十箱！不！二十箱！老子面馆就缺这种能镇场子的货！”
这一嗓子，像往滚油锅里泼了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周围的摊贩、路过的行人，都被这汉子夸张的反应和那霸道的气味吸引了过来。尝鲜的、好奇的、被辣得嘶嘶哈哈又忍不住再尝的…小小的三轮车摊位，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王强看着手里瞬间被塞满的、油腻腻的钞票，看着摊贩们争先恐后拍板订货的急切，看着一箱箱辣酱被飞快地搬走…他张着嘴，麻子脸上那点市侩的精明彻底被巨大的震惊和狂喜淹没，最终，所有的表情都化成了一朵盛开的、灿烂无比的菊花！
“东哥！东哥！爆了！卖爆了！”王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回厂区，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挥舞着手里厚厚一沓钞票，“订货单！都是订货单！钱！钱！咱有钱了！那帮孙子抢疯了！”
李卫东坐在轮椅上，正用那支暗红色的钢笔，在一本崭新的《合同法》扉页上，认真地记录着配料比例和熬制心得。听到王强的狂吼，他握着钢笔的手只是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脸上也没有什么狂喜的表情，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紧绷的弓弦终于松了一丝。他低头，继续在“甲方乙方”的条款旁边，写下：“火候：文火慢熬，忌急。如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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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注入了这个破败的厂区角落。三口大铁锅日夜不息地吞吐着火焰与红油，空气里的辣味浓得化不开。订单雪片般飞来，王强像打了鸡血，蹬着三轮车满城飞窜，联系原料，送货收款，麻子脸上永远挂着亢奋的油光。李卫东则坐镇“中军”，摇着轮椅在弥漫的油烟和辛辣中穿梭，嘶哑着嗓子指挥生产，把控着每一锅酱的火候与配比，同时用那支暗红色的钢笔，在《公司法》、《合同法》、《食品安全法》的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地记录、分析、勾画，将战场上的严谨和法学的缜密，一丝不苟地融入这滚烫的生意。
“战旗”辣酱的名声，像厂区上空那经久不散的辛辣气息一样，在小商贩、小饭馆、乃至一些工厂食堂里迅速蔓延开来。那枚抽象的金色军功章图案，成了“够劲”、“够味”、“实在”的代名词。厂区角落的平房，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步入正轨，红火的景象掩盖了所有隐患的时候，深夜，一声凄厉、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破了厂区酣睡的死寂：
“着火啦——！！！”
李卫东猛地从行军床上弹坐起来！刺鼻的、混杂着焦糊与浓烈辣味的滚滚黑烟，正如同粘稠的毒液，疯狂地从仓库门缝、窗户缝隙里汹涌灌入！窗外，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将仓库巨大的黑影扭曲、放大，如同狰狞的巨兽在狂舞！
“仓库！酱！”李卫东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紧！他一把抓起搭在床头的湿毛巾捂住口鼻，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转动轮椅冲出房门！
院子里己经乱成一团！王强和两个工人衣衫不整，惊恐地提着水桶，徒劳地朝着仓库泼水。但那火势来得太猛、太邪！仓库是老旧砖木结构，里面堆满了成桶的菜籽油、成麻袋的干辣椒、还有刚刚灌装好、码放整齐的几百箱成品辣酱！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火舌疯狂地窜出窗户，贪婪地吞噬着夜空！浓烟裹挟着辣椒被烧焦后产生的极其刺鼻、催人泪下的恶臭，弥漫了整个厂区！
“东哥！别过去！火太大了！进不去啊！”王强看到李卫东摇着轮椅不要命地冲向仓库大门，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喊道。
李卫东充耳不闻！他的眼睛里只有那扇被烈焰封锁的大门！那里面，是他们所有的家当！是熬干的心血！是刚刚燃起的希望！更是“战旗”这个带着他和班长、和无数战友烙印的名字！
“老子的酱！！！”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嘶哑，却带着撕裂夜空的穿透力和滔天的愤怒！火光映亮了他布满汗水、烟灰和狰狞杀气的脸，那双眼睛，比眼前吞噬一切的烈焰更加滚烫、更加疯狂！
他猛地将湿毛巾在旁边的水桶里浸透，胡乱缠在头上，遮住口鼻。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技巧，操控着轮椅，朝着仓库侧面一个火焰稍弱、堆放杂物的小门方向，悍然冲了过去！轮椅的金属轮毂碾过滚烫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东哥！”王强目眦欲裂！看着那个在烈焰浓烟中、如同扑火飞蛾般决绝冲向仓库的轮椅背影，一股混杂着恐惧、血性和被彻底点燃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他狠狠抹了一把被烟熏火燎、辣味刺激得涕泪横流的脸，脸上的麻子都扭曲在了一起！
“操他妈的！兄弟们！抄家伙！跟东哥上！把酱抢出来！”王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抓起地上两根撬棍，将一根狠狠扔给旁边吓傻了的工人，自己则抡起另一根，像当年在部队抡工兵锹一样，不管不顾地跟着李卫东的轮椅，一头扎进了那浓烟与烈焰的地狱之门！
仓库内，如同炼狱！热浪灼人，浓烟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火光在堆积的原料和成品箱上跳跃、蔓延，发出恐怖的爆裂声！视线一片模糊，只有跳动的火焰和浓得化不开的黑烟！
李卫东被热浪和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流。他凭着记忆和本能，在浓烟和火焰的缝隙中，摇着轮椅疯狂地冲向仓库深处码放成品辣酱的区域！滚烫的气流炙烤着他的皮肤，轮椅的橡胶轮胎发出焦糊味！他抓起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一块破帆布、一个空铁皮桶——奋力拍打着阻挡去路的火苗！
王强和工人紧随其后，抡着撬棍和水桶，疯狂地扑打着火焰，试图开辟一条通道。他们的衣服被火星燎出破洞，头发眉毛被烤焦，皮肤被灼痛，但没人后退一步！王强一边疯狂地扑打火焰，一边嘶哑地咒骂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狠劲：“狗日的！谁放的火！老子弄死他！东哥！这边！这边火小点！”
李卫东终于冲到了成品区边缘！这里火势相对较小，但浓烟更重！几百箱贴着金色军功章标签的“战旗”辣酱，在火光和浓烟中若隐若现！他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猛地将轮椅抵在一个还未起火的货堆上，用尽腰腹和手臂的力量，奋力去够最上面的一箱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箱边缘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
仓库深处，堆积如山的、浸透了油脂的辣椒麻袋和几大桶备用菜籽油，终于被烈焰彻底引燃！发生了猛烈的爆燃！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浓烟，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猛地向西周扩散开来！
“小心——！”王强绝望的嘶吼被淹没在巨大的轰鸣和热浪中！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李卫东的轮椅侧面！轮椅瞬间失去平衡，带着他整个人，如同被巨锤击中般，狠狠地向旁边倾倒！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头脸，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屑和滚烫灰烬的水泥地上！
“呃啊！”剧痛从左腿伤处和撞击点瞬间炸开！眼前一黑，金星乱冒！浓烟和灼热的气流呛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灼痛！他感觉意识在飞速地抽离，耳边只剩下火焰疯狂的咆哮和王强模糊而凄厉的呼喊…
“东哥——！！”
火光，吞噬了一切。那枚抽象的金色军功章标签，在烈焰的舔舐下，迅速卷曲、焦黑，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炼狱般的仓库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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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预告：《灰烬中的军功章》**
＞ 焦黑的废墟上，轮椅扭曲成奇异的形状，像一匹战死的铁马。
＞ 李卫东躺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左腿石膏裹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和吸入性灼伤的刺痛。
＞ “厂子…没了？”王强胡子拉碴，声音嘶哑，手里捏着一张烧剩半截的“战旗”标签。
＞ 当消防员从灰烬深处清理出一只烧变形的钢制煤油桶，桶壁残留着刺鼻的助燃剂气味时，李卫东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不属于烈焰的杀意。
＞ “不是意外。”他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骨头。
＞ 方晓雯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西京商报》，头版标题触目惊心：“‘火神’辣酱强势登陆，本土小品牌生存堪忧！”
＞ 报纸下方，印着一个狞笑着的、头戴火焰冠冕的商标。李卫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火焰标志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弧度。
＞ 战场，换了天地。敌人，露出了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