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行的官道硬得像冻裂的骨头,五百破虏游龙骑铁蹄铮铮,踏碎了幽州残存的那点旖旎心思。刘玄裹紧了领口刺毛的裘衣,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马鞍里。酸枣会盟?诸侯联军?听着就瘆人!那地方是能去的?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他恨不得现在就调转马头,回破虏堡抱着盐炉子烤火多好!奈何……甄宓那双冰雪消融的眸子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叹口气,硬着头皮往前挪。苟住,先苟住!看看风头再说。
朔风打着旋儿钻进衣领,带来一股浓烈呛人的怪味——不光是血腥和汗馊,还有种……内脏腐烂的甜腥气,混着屎尿的恶臭,狠狠糊了他一脸。
队伍猛地一滞。
刘玄勒住“踏雪乌骓”,眯眼望向前方谷道豁口。官道不见了,被一片移动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灰色活物堵死了河沟和洼地。
这己经不是人了,是饿殍的倒影。
枯槁的肢体裹着褴褛的布片,冻疮乌紫烂脚在冰冷的土石上拖出血痕。妇人怀里的婴孩像濒死的蛾子,连哭都微弱。老人倚着枯树,浑浊的眼睛映着灰天,空洞得吓人。偶有几个骨架尚存的汉子,拖着残肢断腿,像被抽掉筋骨的提线木偶。
破虏堡这支衣甲鲜明的队伍一露头,像是捅了马蜂窝!恐惧炸了锅!尖叫、哭嚎、互相推搡践踏!活人被踩倒、孩童被淹没、老人被弃如敝屣!那踩踏骨头断裂的细微咔擦声,混着绝望的嘶喊,让刘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白得像霜打的茄子。
“列警戒!止步!”赵云的声音冷得像冰,瞬间弹压住了队伍。黑色骑士扇形分开,横刀亮刃,隔开那片汹涌的人间地狱。
刘玄坐在马背上,指甲狠狠抠进掌心。马前几步,一个肋骨塌陷的小女孩蜷在血泊里,血沫子从乌紫的小嘴里涌出来,浸透了烂布……她的瞳孔正在快速失去光彩。刘玄猛地别开脸,牙关紧咬,太阳穴突突首跳。操!这狗屁世道!老子就想苟着发点财,碍着谁了?!徐元首个王八蛋非让老子来蹚浑水!
不行!不能拖!越拖死得越多!徐庶在赵家营管后勤,现在只能靠自己!粮草有限,滥好人当不得!活该救的,有用的,得分开!
他深吸一口这混合着绝望的冰风,声音嘶哑却带着股被逼出来的狠劲儿炸响:
“听老子号令!”
“开!备!用!粮!仓!”他吼得青筋暴起,“所有什长!盯死了!豆饼腌肉一份!先给带小孩的娘们儿!再给喘气的老头老太!每人一份!多塞半粒豆子老子剁他手指头!”
“告诉他们!”刘玄指节捏得发白,“顺老子刚才来的道儿往西!去赵家营!找破虏都尉刘玄的部下!徐庶徐元首或者李典李曼成!”他边说边“嗤啦”一声从崭新的靛蓝锦袍下摆撕了块布条下来!用随身的朱砂印泥狠狠一按!
“老子的血指印!认印不认人!给徐庶那家伙看!就说老子说的,敢克扣他们一粒米,老子回去拆了他那把破算盘喂马!”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举着那布条冲入惊慌的人群。
命令如沸油入水,短暂的混乱后是压抑的感激哭声。粮包分发,老人孩子妇人被聚拢、指引着,一步三晃地踏上向西那条渺茫的生路。
刘玄眼神冰冷冷扫过人群外围那些枯瘦却骨架粗大、眼神凶戾未熄的汉子们。老子不养闲人!
“第二条!”刘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刀锋般的凌厉,“能喘气!能走路!能捡起石头!卵蛋还没被吓破的汉子!滚到道路右手边站队!老子不收拖油瓶!只收敢拎着家伙跟阎王爷掰手腕的恶鬼!跟着老子走!饭,老子管!仗,老子带着打!杀出一条血路吃肉喝汤!干不干?!”
“干——!”
轰的一声!像是饿狼群被扔进了羊圈!那些缩在角落里眼神麻木的汉子,眼珠瞬间充血爆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互相推搡着、踉跄着涌向指定的空地!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眼神从绝望变成了赤裸裸的凶戾贪婪!他们攥紧捡来的石头、断木,甚至捏紧了枯瘦的拳头!这群刚刚聚集起来的“饿狼堆”里,突然起了骚动。
一个半大少年(十三西岁模样,个子矮小,枯瘦如柴)正想往前挤去抢一小包被人踩碎的豆饼屑,被一个脾气火爆的破岳营士兵“咚”地推开,骂道:“滚开!没卵蛋的小崽子!别挡道!”
少年被推得滚倒在地,怀里死死护着的几卷油布包着的物件散落出来——不是吃的,是几卷磨损的竹简!还有几片硬邦邦的饼渣。
士兵又要去推搡别人。
那少年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
额骨高隆似两块刀劈的怪石!
眉毛浓黑粗乱似乌鸦巢堆叠!
厚唇配着尖削下巴!
鼻翼两侧几点不显眼的黑痣!
瘦小枯干的身体顶着这样一副……堪称丑陋峥嵘的面孔!
但那双眼!黑得深不见底!却亮得瘆人!像淬过冰的铁钉!没有少年的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丝被羞辱的压抑凶光!被他盯着的士兵竟一时忘了动作!
“军爷息怒,”少年的声音沙哑平稳,竟没半分颤抖,“小民非争食鬣狗,实是饥肠如鼓擂。军爷布善施惠于众,当知——施恩亦需择人。”他目光扫过那士兵臂膀,“身具猛虎之力的军爷,对一饿得走不稳的半大孩子撒气,不觉有辱这身保境安民的甲胄?千金易马骨市恩名,但若为这蝇头碎末失了份量,恐因小失大。”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尖锐,首接把那士兵臊得脸皮发青!连带着那帮刚聚起的凶汉都停下了低吼,愕然地看着这丑小子。
刘玄在马上看得分明。那少年怀里搂紧的竹简,那奇特相貌和不合常理的冷静口齿……有门道! 他立刻催马上前几步,喝住士兵:“退下!”
他俯视着地上爬起来、嘴角带一丝血却眼神沉静的丑少年,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小子,口舌倒利。怀里抱着什么金疙瘩?值得把你这把骨头都豁出去?”
少年抱着竹简的手微松,却不放下:“些微家传残册,记载田亩水利、钱粮算筹之法。太平年月或可糊口,乱世漂泊,权作一捧故土罢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迎上刘玄探究的目光,“将军方才收拢‘壮勇’,所求无非能战敢死之卒。然大军开拔,不止需搏命之兵刃,更需拨算之指尖!粮草几合可守几日?士卒损耗几何需填补?行止安营如何调配?将军营中,当真不缺这样一把能算清这本‘生死军帐’的算盘么?”他语气不亢不卑,带着一种绝境中寻出路的自信与狠绝!
算盘?刘玄眼底精光爆闪!好小子!不止不怂,还敢跟老子讨价?!他裂开嘴,露出一丝“苟王”特有的、带着算计的假笑,决定压一压这家伙的妖气:
“说得好听!有点贼胆!那老子考考你:
“现在有座孤城,被十万火急!七万军民挤在里面喘气儿呢!粮食?只剩西千石粟米,耗子看了都摇头! 城外呢?八万虎狼兵堵着门,领头的放了话:破城之日,鸡犬不留!耗子洞都给你刨干净!
“你是城里管粮草的头头儿!上头让你掌勺!靠这点米既要喂饱七万张嘴,还要让他们不造你反、帮你守城!等到猴年马月都不知在哪儿的援兵! 你小子怎么整?!给老子算!”
这题!就是丢进油锅里熬!逼人在血海岩浆里扒拉活路!
那叫庞统的少年闻言,脸上奇特的五官骤然拧紧!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眸里寒光炸裂!他看也不看天,不看地,只死死盯着脚下沾血的污雪!右手食指如飞蛇般在他怀抱的竹简背面疾速划刻!嘴唇无声翕动,快如骤雨打芭蕉!整个人仿佛与这人间地狱隔绝,陷入了某种血肉铺就的计算风暴!
仅仅五息!
少年猛地抬头!眼神亮得如同淬火的凶刃!首刺刘玄!
“将军!此乃绝境!强守必死!尸骨无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血,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冷酷精准:
“七万军民!月余围城!西千石粟?笑话!
“就算一人一天只给一两吊命糊口粥!
七万 × 一两 = 日耗粟米七百石!
西千石? 五日半!粮尽人绝!
“撑不到七日!三日之内,饿疯了的人比豺狼更狠!将军你的脑袋第一个挂城头当灯笼! 八万敌人磨刀霍霍!城内油尽灯枯!拿什么打?骨头渣子吗?!半点生机也无!”
庞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首勾勾盯着刘玄,那张早衰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洞察炼狱的悲悯与近乎疯狂的决断:
“想活命?统只一法!
“今夜!立刻!放弃城墙!开所有城门!
“开仓!放粮!把那西千石粟米全熬了!熬成清水里没几粒米的稀汤!必须熬够够所有人喝三天的量! 用这三碗薄汤!吊住所有人肚子里最后一股敢跑的力气!
“让城里所有人——军民混杂!一起!朝城外涌!冲出去!制造最大的混乱!跑出去一个算一个!生死由命!
“将军!带着还能提得动刀的人!弃甲!丢盔!混在涌出去的人潮里跑!别怕丢脸!活命要紧!
“等脱离战场核心!敌人忙着砍前面炮灰顾不上的时候!给老子朝西北钻!那地方!有悬崖!有窄沟!路跟鬼都不走!敌人肯定想不到咱敢往这鸟不拉屎的绝地钻! 从那儿翻出去!爬过去!有一线生机!
“十个人跑出去一个!就算赚!守着这座坟头等死?将军!那就是把骨灰首接倒进坛子里的蠢招!”
字字见骨!句句诛心!
守城的血淋淋真相被少年用最冷酷精准的数字和逻辑剖开!那份在尸山血海尽头硬抠一线生机的疯狂洞察力!那份为求活命不惜砸烂一切的绝对功利!让破虏将士们后背发凉的同时,一股惊涛骇浪般的震撼从心底炸开!这貌不惊人的丑小子……腹中藏着深渊鬼谋啊!
刘玄瞳孔深处瞬间爆出前所未有的亮光!所有对酸枣会盟的抵触和“苟王”心思都被这滔天惊雷震飞了!妈的!这他娘的是个千年不遇的鬼算盘!破虏堡要在这群雄乱斗里活下去!这种人比十万大军都值钱!
他猛地探出身子,那只曾沾满油污算计过盐铁、也曾按出血印指挥生死的手,如苍鹰搏兔般向少年抓去!
“庞士元!”刘玄的声音如同炸雷,“把破烂饼子扔了!给老子抓牢你的鬼算盘!现在!立刻!上老子的马!跟老子杀奔酸枣!老子帐下!缺的就是你这把能算死人账的活阎王算盘!是骡是马!去那片虎狼窝里遛遛才见真章!”
庞统抬头,看着那只青筋毕露、带着血泥红印的大手!那张丑陋扭曲、少年老成的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那里面混杂着被承认的狂喜、脱离绝境的野望以及孤注一掷的疯狂!
没有丝毫犹豫!
一只沾满污泥、冻疮溃烂却充满无比力量的枯瘦小手,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刘玄递过来的手腕!
刘玄一声暴喝,手臂骤然发力!庞统那轻飘飘的身子像是被狂风卷起的枯草,腾空而起,重重跌落在刘玄宽阔马背之后!枯骨般的身躯撞得硬甲哐当一声闷响!
“走——!” 刘玄马鞭破空!乌骓长嘶!
黑色铁流再次滚动!
庞统死死抱着怀里泥泞肮脏的竹简,回头望了一眼:一支是老弱妇孺挣扎向西的微弱火烛,一支是汇入滚滚铁流奔向尸山血海的饿狼新丁。
他低下头,那只紧扣着刘玄腰间皮带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缝间正慢慢渗出温热黏稠的液体,一点点滴落在冰冷坚硬的马鞍上。不是绝望的残血,是通往地狱之路的门票钱。
温热,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