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雪鸮”的待遇
波涌浪翻,一艘渡轮在伶仃洋漆黑的海面上颠簸前行,如同一叶巨犁,顽固地撕裂着粘稠的夜色和汹涌的暗流。船身每一寸钢铁骨架都在低吼,抵御着浪头固执的擂击。
阿列克谢有些不耐烦地抹了一把被咸腥海风扑湿的浓密眉头:“香港这鬼地方,物价怎么这么高?喝几杯酒都感觉被老板当冤种肥羊宰。老天,我真想念西伯利亚的刀子寒风还有我心爱的姑娘。”
怀礼辉扶着同样冰冷潮湿的栏杆,眉峰习惯性地拧成一团,像揉乱的旧地图,很显然实在考虑什么紧要的事情。
“别抱怨了,阿廖沙,我们谈点正事。”怀礼辉的目光沉沉的投向远方深市港口方向的那片灯火辉煌、此刻却在颠簸中显得模糊跳跃的光幕,“关于李宏。这个电子方面的专家,我们到底要怎么留?”
“留?”阿列克谢响亮地嗤笑一声,像在寂静的甲板上丢了一块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冰,“老怀,你是怎么想的?李宏那家伙扔在深市城中村里,就是一柄插在烂木头上的绝世好剑!我们俱乐部要留住这种人,靠什么?还能考什么?!”
阿列克谢猛地转身,胸膛几乎要撞上怀礼辉的肩膀,带着强烈的伏特加气味扑过来。
“看看他那电子坟场!李宏他手指头沾着的焊锡都是镀了金子的!我们得砸钱!20万美金年薪够不?不够就三十万!再不够就50万!用钱把他彻底帮在我们团队!你懂我的意思,这无关其他,仅仅只是出于对他技术的尊重!”
听到了阿列克谢充满金钱暴力的话,怀礼辉沉默着,海风灌进他微敞的衣领里,带来一阵寒意。阿列克谢的手,沉重带着暖意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钳住了他的小臂。
“不是吝啬,阿廖沙。”怀礼辉的声音在风声里不高,却透着一股子被逼到角落的执拗。
“俱乐部的箱子还浅,每一分都得听响儿。我觉得,先暂时给他开两万人民币月薪,十万年终奖,每次挖到真金白银另给他两个点的提现。这价码,够诚意了。如果想用钱把他整个人买断?”
他摇摇头,目光转向旁边漆黑粘稠的海水,那里面只有破碎的、摇曳的船灯倒影,“那不是合作,那是拿钱砌个牢笼关猛虎。时间久了,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乱这种刨土的生活,他会炸的。”
“炸又怎么样?”阿列克谢松开了钳制,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挥舞,像是在撕裂眼前无形的阻碍,嗓门压过海浪的咆哮。
“只要能把他炸出来前把金子都帮我们找出来!只要他在我们这俱乐部里,他就是我们的!老怀!你考虑事情太过于悲观了,雪鸮他说不定会爱上挖土党这个职业!”
他把手伸进宽大外套的深兜里——那种在寒冷地区待久了的人特有的习惯动作——哗啦响了一声,掏出一个扁平的、包裹在褪色牛皮袋里的银制酒壶,上面的鹰徽刻痕早己被磨蚀得圆润难辨。
他拧开盖子,浓烈到辛辣的酒气瞬间撕裂海腥窜了出来,他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像是终于咽下了某种难解的郁气。
夜更深,海水拍击船舷的声音越发孤寂而空洞。
“阿廖沙,”怀礼辉的声音像是被海风冻硬了,“俱乐部不止你我,还要靠这张脸在圈子里混个几十年。用钱困住他的心多久?一旦他哪天觉得腻歪了,那点儿激情的滋味儿淡下去……你想过没有?他手里捣鼓出来的那些东西,到哪里卖不到好价格?”
他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到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和友谊该怎么继续维系?”那个“关系和友谊”,像一声含混不清的叹息,带着重量,被风瞬间卷走,但留下的寒意却沉甸甸地坠在两人之间。
阿列克谢握着酒壶的手顿住了。烈酒灼烧舌尖的痛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他看着前方那片深不可测、只有破碎灯光点缀的茫茫墨海,仿佛那黑暗里潜藏着无数无声窥伺的眼睛。
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再开口时,那属于西伯利亚猛熊的喧嚣退潮了,只剩下一种精明的、带着金属寒气的冷硬:“你说得对。这种会自己抓猎物的猛禽,关得太紧,他会啄穿笼子飞走。我们必须用更稳妥更适合的方式。”
怀礼辉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痕迹,吐出的白气在冷风里凝不成形就被撕碎。
“那我们就折中一下,每个月一万美金。年终,五万保底。如果当年老天爷赏饭,我们挖到了油水丰厚的硬货,再酌情,加他的花红。”
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每个数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砖,“另外,设备他自己负责维护更新,费用实报实销。一段时间后,大家都认可了他的技术之后,由我低价转售股份给他,算他技术入股,这样他心里要多舒坦就会有多舒坦。”
阿列克谢没有再开口争论。他只是再次拧开了那沉重的银壶,这一次没有豪饮,只浅浅啜了一小口。那刺鼻的酒精味好像此刻才真正渗入他的西肢百骸,暖意艰难地对抗着骨缝里滋生的寒意。
半晌,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金属摩擦似的粗粝感点点头:“好主意!技术入股……好,按你的意思来。”他扭头望着深港方向那片依旧璀璨、此刻却让他觉得有些晃眼的灯光群。
“就赌一赌老天爷给不给我们这口饭,赌这‘雪鸮’,有没有归巢的心。”
渡轮低沉持续的震动中,两人再无言语。
天刚亮,怀礼辉和阿列克谢的车碾过城中村雨后混杂着垃圾和淤泥的湿漉巷道,又一次停在李宏那栋灰扑扑、在潮湿清晨也透不出一丝生机的小楼下。
门没锁,只虚掩着一条缝,和上次生硬的完全隔绝相比,这一道窄缝本身就像一个微弱的信号,一种极其克制的松弛。
怀礼辉正要抬手,被阿列克谢抢上一步。他庞大的身躯挤开那道门缝时,动作竟带着点与其体型不相称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飞了巢中的鸟。
李宏的修理铺里那股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电子产品焊接味依旧强势,只是其中似乎又混合进了一丝新的在原本的过往中从没出现过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