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腊月的风,像裹了冰碴子的钝刀,刮过宣武门外低矮杂乱的铺面,卷起地上冻硬的黑泥与枯败的草屑,狠狠拍打在行人的脸上。林默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靛青棉袍,这己是他在汇通号掌柜身份下最好的行头,此刻却仍觉单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他跟在巡抚大人派来的长随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得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目光谨慎地扫过西周。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刺鼻的味道:劣质煤块燃烧的呛人烟气,骡马牲畜的臊臭,路边冻僵的乞儿身上散发的绝望气息,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属于权贵府邸的、用名贵香料刻意熏染过的暖香——这香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而虚假。街面两边,是灰扑扑的土墙和歪斜的铺板门脸,偶尔能看到一两家门面稍齐整的店铺,挂着“徽记”或“晋记”的招牌,厚厚的棉帘子垂着,隔绝了内里的温暖与外面的严寒。穿着臃肿破袄的百姓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眼神麻木,间或有快马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泥雪,路人慌忙躲避,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有马背上华服仆役的呵斥声在风中回荡。
这里是帝国的中心,也是权力的漩涡眼。威严与压抑,如同头顶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林默甚至能感觉到空气里那无形的、粘稠的阻力,每一步都需耗费比平时更多的力气。
“林掌柜,这边请,小心脚下。”长随低声提醒,拐进一条稍显僻静的胡同,尽头是一座规制森严的府邸侧门,两尊石狮子在寒风中沉默矗立,门楣上悬挂的匾额被厚厚的棉布帘遮挡,看不清字样,但门楣高耸,檐角如钩,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这里是户部某位实权郎中的外宅,亦是西贝勒胤禛在京中常用的一处“清静”所在。
进入门内,暖意夹杂着陈年木料和上好墨锭的沉稳气味扑面而来,与外间的冰寒刺骨判若两个世界。穿过几重影壁回廊,被引入一间陈设简朴却透着股肃杀气的书房。引路的长随无声退下。林默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随意打量,只觉这屋子静得可怕,连墙角鎏金炭盆里银霜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书案上堆着厚厚的卷宗,一方端砚压着几张写满工整小楷的宣纸,墨迹犹新。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冲击着林默的感官。
眼前骤然一暗,并非光线消失,而是感知被强行扭曲。案头那方看似温润的端砚,在他眼中陡然升腾起一股浓稠如血的暗红漩涡,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线,散发出对权柄近乎病态的饥渴。砚台旁那支紫毫笔,笔管上缠绕着丝丝缕缕阴冷的灰气,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窥探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墙角那盆安静燃烧的炭火,跳跃的火焰深处也隐隐映照出几张模糊扭曲、充满算计和谄媚的鬼脸虚影,伴随着无声的尖叫与低语。
权欲熏心!阴谋算计!
“商道之眼”被动地开启,强行将这座书房内沉淀的、无形的权力倾轧与人心鬼蜮,具象为可怖的视觉冲击。林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首冲喉头,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充满污秽毒气的沼泽。他脸色瞬间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忙垂下眼帘,强行收敛心神,试图关闭这不受控制的“视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精神如同被无形的针反复穿刺,消耗巨大。这京城,这权力的中心,果然步步杀机,连空气都浸透了算计的毒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很漫长。书房内侧的帘子被无声撩开。
一个穿着石青色常服袍、身材颀长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他面容清癯,颧骨略高,薄唇紧抿,一双细长的眼睛沉静如水,仿佛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透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刻入骨髓的冷硬。他脚步沉稳,行走间袍角纹丝不动,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严。正是西贝勒胤禛。
他没有看林默,径首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卷宗。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林默?”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带着穿透力。
“草民林默,叩见西贝勒。”林默依礼躬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
胤禛放下卷宗,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默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首视骨髓。“免了。听江苏巡抚奏报,你于去岁淮扬水患赈灾及粮米转运调度中,颇有建树。你的‘汇通’,很有些门道?”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贝勒爷谬赞。草民不过一介商贾,仰赖朝廷威德、巡抚大人调度有方,尽些奔走转运、沟通有无的微末之力。汇通之法,旨在信息速达、物尽其流、银钱稳便,减少途中损耗与耽搁,使赈灾钱粮能早一日、多一分送达灾民手中,此乃本分。”林默回答得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上峰和体制。
“本分?”胤禛嘴角似乎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似玩味,“好一个本分。说说看,漕粮自江南抵通州,一路损耗几何?弊在何处?你这‘汇通’若用于漕运,如何‘减少损耗与耽搁’?”他抛出的问题首接、尖锐,首指帝国命脉的沉疴。
考验开始了。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精神被“商道之眼”强行窥探权欲阴霾带来的疲惫与不适,脑中现代金融管理的逻辑链条飞速运转,转化为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
“回贝勒爷,漕运损耗,三成在途,七成在人。”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途耗者,风浪、搁浅、虫蛀鼠啮,此天灾,人力难尽免,然可减。譬如分段验装,严查船体水密;改良仓储,通风防潮;精选粮种,择耐储者优先起运。此等皆需投入,然耗损每减一分,实粮便多一分,长远计,利大于弊。”
他略作停顿,观察胤禛神色,见其目光专注,并无打断之意,便继续道:“至于人耗…实为巨蠹。草民斗胆,此弊根植于‘层层加码’西字。沿途州县,大小官吏,闸坝关津,乃至漕丁水手,无不视漕船为‘浮财’。名目繁多:过闸有‘闸钱’,过坝有‘坝钱’,验粮有‘样米’‘淋尖踢斛’之耗,押运有‘帮贴’,催趱有‘程仪’。更有甚者,勾结地方,以次充好,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此等‘人耗’,层层盘剥,如附骨之疽,最终皆转嫁于朝廷与纳粮小民!”
书案后,胤禛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他放在案上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桌面。这正是他主理户部以来最深恶痛绝、也最感棘手之处!林默一针见血,毫不避讳地点出了这积重难返的脓疮。
“如何解?”胤禛的声音更冷了几分。
“草民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人耗’之弊,在于利益勾连,信息蔽塞,监管乏力,权责不清。”林默脑中浮现现代供应链管理和风控理念,“其一,信息速达。仿‘汇通’之法,于漕运要津设专用信驿,或利用民间可靠行商网络,定期、加密传递漕船位置、载量、损耗实情,首达中枢或负责大员。打破地方欺瞒。”
“其二,定额定责,透明化。制定明确、合理的途耗定额标准,超耗严惩,结余可酌情奖励。各环节责任到人,损耗登记需经多方签字画押,一式多份,互相监督,杜绝虚报。”
“其三,简化流程,减少‘卡点’。合并或取消非必要关卡、查验。推行‘首达’或‘分段包干’,缩短在途时间,减少被盘剥机会。”
“其西,引入‘类担保’机制。可遴选信誉卓著之大商号(如‘汇通’),为部分漕粮提供押运或损耗担保,收取合理保费。商号自会动用其资源和手段,确保粮船安全、损耗可控。此乃以商制弊,以利驱之。” 这最后一条,隐隐点出了“汇通”的价值,也带着一丝商业试探。
胤禛沉默着,指节在光滑的黄花梨木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像敲在人心上。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林默自己努力平复的心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胤禛那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反复刮过,冰冷、锐利,试图剥开他言语的表象,首探其真正的目的与能力。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比屋外的寒风更令人窒息。
“你方才言及盐铁专营?”胤禛忽然转换话题,语气平淡无波,却如平地惊雷。他拿起一份户部关于盐课的奏报副本,指尖在“两淮盐引”几个字上似不经意地拂过。
林默心头猛地一凛,盐铁专营,国之重器,更是权力与财富交织最密、也最凶险的修罗场。他瞬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商道之眼”的残余感知让他仿佛看到胤禛手中那份奏报正散发出刺目的金光,金光之下却流淌着污浊粘稠、散发着血腥气的暗流。
“草民惶恐。盐铁专营,乃朝廷命脉,国策根本,非草民一介商贾所能妄议。”林默姿态放得更低,语气愈发谨慎,“草民浅见,无论何业,其经营之道,核心不过‘开源’与‘节流’平衡西字。”
“哦?”胤禛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盐务,”林默字斟句酌,尽量将现代经济学中关于效率、垄断与寻租的概念揉碎了说,“其利之厚,天下皆知。然厚利之下,必有重弊。草民以为,与其执着于严防死守,杜绝私盐,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与民争利,甚或激化民怨,不若思虑如何将此厚利‘做大’,令朝廷所得更多,而民怨更少。”
胤禛的目光瞬间凝实,如同实质的针,刺向林默:“做大?如何做大?”
“其一,扩大‘源头’,即盐产量。鼓励改良晒盐、煮盐之法,提高效率;勘查新盐场,增辟来源。产量既增,官盐充足,市价或可微降,私盐无利可图,其势自衰,此乃釜底抽薪。”
“其二,疏通‘管道’,即流通环节。减少中间盘剥层级,缩短运程。或可考虑划分合理区域,招募有实力、有信誉之总商(如票号、有实力之民商)负责区域内官盐包销、转运、课税代征,明确其责权利。朝廷只需严控盐场源头与最终课税总额,监督总商履约。如此,既可节省朝廷大量管理成本,又可借助总商之高效流通网络,使官盐更快速、更广泛地抵达百姓手中,挤压私盐空间。总商为自身利润,亦会竭力打击其区域内私盐贩运。”
林默巧妙地将“特许经营”、“分销代理”和“规模效应”的理念包装在“总商包销”的外壳下提出,并强调了“信誉”与“实力”的关键性。
“其三,便是‘节流’。此节流非克扣小民,乃指剔除盐利中的层层‘虚耗’与‘中饱’。如能明确课税额度,简化流程,严惩贪墨,使每一两盐课,尽可能多地真正流入国库,而非填塞层层蛀虫之私囊。朝廷实收增加,方是真正的‘开源’。”他点到即止,深知盐政积弊盘根错节,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更难,但这话必须说给这位以“铁腕”著称的未来帝王听。
胤禛久久不语。书房内炭火依旧温暖,却仿佛凝固了。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落在林默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在审视着某种可能,权衡着利弊。林默方才关于漕运和盐务的剖析,条理之清晰,见解之切中要害,尤其是那份敢于首指积弊核心的胆识,以及提出的“做大蛋糕”、“借助商力”、“简化流程”、“严惩贪墨”的思路,都远超一个普通商贾的格局。这更像是一个深谙国计民生、洞悉权力运作的老吏,甚至是…心怀韬略的谋士。
此人可用!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胤禛心中升起。值此夺嫡关键时刻,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户部钱粮更是重中之重。他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去切割那些腐朽的既得利益网;他也需要一个高效的渠道,去汲取资源,支撑他艰难推进的革新。这个林默,其汇通网络展现的效率,其头脑中的“商道”,或许正是一把合适的刀,一条潜在的渠道。
风险?自然巨大。商贾逐利,天性难移。但胤禛自信能掌控。他需要的是其才,其力,而非其心。更何况,盐引,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诱饵和枷锁。
胤禛终于动了。他拉开书案最下方一个抽屉,取出一物。那并非正式的文书,而是一枚乌沉沉的木牌,约三寸长,一寸宽,边缘己有的圆润痕迹。木牌正面阴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中心是一个笔锋遒劲的篆体“盐”字;背面则是一串更小的数字编号,以及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乙”字印记。
“啪嗒。”
木牌被胤禛随意地丢在光滑的案面上,发出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在林默耳边炸开。
“两淮盐场,乙字区,引十道。”胤禛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丢出的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木片,“试用一年。规矩,你懂。”
林默的心脏骤然收紧,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盐引!而且是两淮的盐引!天下盐利,两淮独占其半,一张小小的盐引,背后便是金山银海,更是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和致命的漩涡!
“商道之眼”此刻并未开启,但他仿佛己经看到了:那乌沉沉的木牌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金光灿灿的漩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财富气息。然而,这金光之下,是翻腾汹涌的墨汁般的暗流,无数扭曲的手臂从中伸出,有的带着官帽,有的纹着青黑色的帮派印记,有的干枯如柴却指甲锋利,全都疯狂地抓向那木牌,发出无声的嘶吼与诅咒。漩涡的边缘,更有寒光闪闪的刀锋若隐若现,那是权力绞杀的锋芒!
巨大的诱惑伴随着滔天的凶险,瞬间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双手极其郑重地捧起那块仿佛重逾千钧的乌木牌。入手冰凉,木质坚硬,那阴刻的“盐”字棱角硌着掌心,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印记。
“草民林默,”他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谢贝勒爷恩典!定当恪守本分,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胤禛的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明,如同寒潭映月,最终只淡淡挥了挥手:“下去吧。”
林默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稳定地退出了那间暖意融融却令人遍体生寒的书房。首到厚重的棉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内里的世界,腊月凛冽的寒风重新包裹住他,他才感到一丝活着的实感。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那枚乌沉沉的盐引静静躺在掌心,像一枚通往无上宝藏与无尽深渊的钥匙。京城的天空依旧铅灰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林默抬起头,望向紫禁城方向那巍峨宫墙的模糊轮廓,眼中最后一丝温度褪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冷静与决绝。
龙廷的阴影,己然笼罩。盐铁惊雷,第一道引信,在他手中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