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棠安和船夫,乌篷船里还坐着六人。
开船后,货郎的竹筐突然晃动,船上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却见货郎露出个尴尬的神情,连忙拿下竹筐,扯开布袋给众人瞧了一眼里头的东西。
棠安也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布袋里头装的,是只灰野兔。
众人不禁长出了口气。
怀抱孩童的妇人忍不住开口道:“后生,仔细你的山货,这一惊一乍的,怪吓人的。”
货郎连忙应道:“哎!好嘞!”
声音带着几分讨好。
货郎手脚麻利地重新栓紧布袋口,还特意多绕了几圈绳子,确保野兔不会再弄出声响。
随后货郎抬起头,赔着笑向众人点点头。
憨厚的模样让人生不出气来。
船里坐着的老头忍不住身子向前倾,出声八卦道道:“诸位可听说,昨儿陈掌柜家的船也在过河时沉了,今天才从河里捞上来三个脑袋……”
棠安身边的毛驴耳朵动了动,看起来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脸上露出了人性化的“好奇”之色。
“……什么三个脑袋?”旁边不明就里的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前边说的沉船他们听得懂。
后边说的捞起来三个脑袋是什么意思?
不应该是……捞起来三具尸体吗?
老头正要回话,带孩子的妇人却眉头紧皱地道:“都安静些吧,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听着怪渗人的。”
妇人一边小声暗自埋怨道,“这坐船的时候,本就人心惶惶,偏有人要讲这些沉船的晦气事儿,也不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船上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后生也跟着点头道:“就是!都说这河里有水鬼扯人脚脖子,我看啊,都是唬人的!”
“娘,水鬼长什么样呀?”孩童脆生生发问。
妇人忙捂他的嘴。
那戴帷帽的道士却突然冷声道:“水鬼?要真有水鬼,‘那边’早就派人来收拾了。”
守一斋的道爷都发了话,其他人便没敢出声反驳。
渐渐地,众人都放松下来。
连那妇人都松开孩子,由着他在船头蹦跳。
很快,船便行至鬼头滩。
传说中十船九翻的险处。
船夫攥篙的手暴起青筋,众人屏住呼吸盯着水面。
偏偏此刻那孩子却扯着妇人的衣袖,笑嘻嘻地出声问道:“娘,水鬼长獠牙吗?”
一时满船低笑。
棠安回头看了一眼妇人和小孩,也跟着笑了一下。
货郎抱着货箱,一边嚼着肉干小声嘟囔道:“我瞧水里最大的鬼就是船老大,专吓唬人,就是想多收过河钱!”
这趟船,每个人需要多给两枚铜钱!
想到这,货郎就觉得心在滴血!
最里边坐着的老头也跟着点头道:“二十年前,这河清得能照见龙宫,如今倒编起鬼话,说什么水鬼……”
船夫听了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你们知道什么?上月李员外家的第三房小妾,连人带船翻在鬼头滩,捞上来时可只剩一身衣服了!”
众人一时噤声。
不说别的,单就拿这件事情来说,确实是真的。
自从上个月到这个月,鬼头滩己经死了七八个人了。昨天陈掌柜家的船沉后,越发人心惶惶。
因接二连三的翻船事情多发生在酉时之后,官府便张贴出了告示,酉时后禁渡。
但如果船只非要渡河,官府也没办法。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酉时后渡河,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负责。
棠安静静望着河面上。
毛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踢着步子。
乌篷船里坐着的道士,起身走了出来,帷帽被风吹开半角,露出张年轻面庞。
道士扫了一眼平静的水面,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朗声道:“《水经注》有载,银鱼现则河清,诸位请看——”
众人探头望去,只见果然有银鱼跃出水面!
“嚯,好大的鱼!”
“这是条难得的清河啊!”
溅起的水珠落在棠安杏色裙裾上,洇开深色斑点。
棠安垂着眼眸低头擦拭时,船身忽然轻晃。
年轻道士也心里一紧,连忙摸出了怀里的八卦镜,脸色紧绷地往水里照了照——
水面平静。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道士心有戚戚地收起八卦镜时,镜面上忽然映入旁边少女的面庞。
分明是张能镇妖邪的观音面,偏生颊边梨涡盛着三分稚气,倒像谁家偷跑出来瞧河灯的小女儿。
道士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收起了八卦镜。
很快,渡船平安地驶过了鬼头滩。
夕阳西沉时,渡船稳稳靠岸。
船家将长篙一收,彻底松了口气,高声道:“诸位,到岸喽!”
荒草滩前芦花飞雪,货郎背着货箱跃上岸,回头冲船夫喊:“船家!明日还坐你的船!”
老头也跟着笑了笑:“早知这般轻松,该带壶梨花白。”
读书的年轻后生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快步走到船夫跟前。
读书人微微拱手,脸上带着疑惑与探究,开口说道:“船家,这鬼头滩如此凶险,接连出了那么多事儿,您为何还在这儿行船呢?”
船夫正弯腰收拾着船桨,听到这话,便笑着回道:“我在这河上讨生活大半辈子了,没别的手艺,只会划船。虽说鬼头滩险,可总得有人撑船不是?再说了,我熟悉这河道,每次行船都小心谨慎,也算是和这河神爷打了多年交道,保得平安的时候居多。”
年轻后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笑道:“不过刚刚那位大姐说得有理,这行船之时还是少说一些……”
后生的话却被船夫猛地皱眉打断:“你这后生胡言乱语什么,这船上何曾有过什么大姐?”
年轻后生被船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船家,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的是那位带孩子的大姐啊,上船时她就坐在船舱里,那孩子还问她水鬼长得什么模样呢,怎么您,倒像是全然不知?”
年轻后生一开始还有些迷茫不解,随后说着说着,声音突然颤抖起来。
话语间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此时这读书人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头皮开始发麻,后背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船夫听完了读书人的话,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船上。
“今儿个从始至终,我就只看见你、货郎和老丈,以及那位带毛驴的姑娘和戴帷帽的道士上了船,莫说是怀抱孩童的妇人,就是个影子,也绝不可能看错啊!”
两人互相对视着,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惧之色。
棠安有些好笑地看了二人一眼,牵着自己的驴下了船。
驴子回头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船家和读书人,也跟着嗤笑了一声,神态像个傲慢的看客,高昂着脑袋,鼻孔轻轻喷出两股粗气。
不远处的河面依旧平静如眠。
首到那抹素影彻底消失在暮色里,深水处突然炸开串气泡。
七八双惨白的手伸出来,扒住礁石:“可算走了……那位在船上时,连水蚊子都不敢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