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如同烧红的针尖,透过糊着厚厚灰尘的医院高窗,斜刺进充满消毒水和陈旧血液混合气味的长廊。
陈征盘腿坐靠在冰冷的、满是污渍和涂鸦的白灰墙根下。位置选得苛刻,是整个三楼东侧走廊的死角,视野却刚好能同时覆盖沈念秋那间被严密“看守”的病房门口和唯一的楼梯口。
阳光落在他压低的狗皮帽檐上,在鼻梁和下颌处切割出深邃锐利的阴影。他整个人裹在一件医院护工用的脏污发白的旧棉坎肩里,几乎与墙角剥落的壁角和污迹融为一体。一只裂开豁口的粗瓷碗摆在脚边,里面是半碗冰冷浑浊、飘着油星的剩菜汤。
他像一截失去生息的、浸透了寒冬的老树根。
只有靠近了,才能看清隐藏在帽檐阴影下那双眼睛深处非人的死寂。瞳孔如同两颗毫无温度的黑色玻璃珠,倒映着长廊里拖沓的护工脚步、表情麻木的病人家属、还有那几个穿着便装却透骨地散发出精悍和冷硬气息的“看守”。
白小姐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新京站的人。在烟酒店坍塌、老周启动紧急预案将他们从另一条老鼠洞般的密道转移后,她亮明了身份。军统新京特别行动组组长。代号“白霜”。
陈征的左臂保持着一种绝对不自然的固定姿势,僵首地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臂骨深处,某种源于病毒改造的剧烈排异反应正如同汹涌的暗潮,疯狂冲击着他试图强行压制它们的神经。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细微却尖锐的耳鸣和高热带来的骨缝深处的灼烧感。
这是代价。以超极限动用那具被病毒重塑躯体的代价。强行开启的超感状态、瞬间爆发的恐怖力量、以及后来对沈念秋伤口的极端专注控制……都在疯狂透支这具身体的平衡。
他强行压下又一次汹涌袭来的耳鸣和视线边缘的震颤,将所有神经末梢的传感聚焦压缩到极致——
病房里。
沈念秋的呼吸更微弱了。像冬日窗缝里漏进的风丝儿,随时会断。她输进体内的血浆带着冰凉仓库里的冷冽腥气。心跳监测仪每一次异常的低沉报警,都如同钝刀刮擦着陈征早己被病毒改造得异常敏锐的听觉神经。那个穿白大褂的军统医生动作熟练麻利得过头,眼神深处没有温度,只有评估工具般的审视。
沈念秋身体散发出的濒死气息,像一张无形的、沉重的蛛网,黏腻冰冷地包裹住墙角外陈征每一寸感知,沉重得让他每一次压制体内混乱都需要付出加倍的精神力,太阳穴突突地跳。
就在这时——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不是护工拖沓的软底布鞋,也不同于新京站特务习惯性收敛却难以根除的冷硬步幅。
那是一种……如同测量过的、精确而富有节奏的皮鞋敲击陈旧木楼梯的声音。嗒、嗒、嗒。每一次落点都仿佛踩着某种无形的节拍,沉稳中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声音不重,却足以穿透陈征被病痛和高度专注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他搁在膝盖上的、原本僵首不动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幅度小得连紧贴着他的冰冷墙皮都未能感知分毫。整个身体其余部分,依旧如同凝固的石像。
白霜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
她身上的银灰色驼绒大衣换掉了,只穿着一身略显宽大、样式古板的深蓝色棉布旗袍,脸上也刻意用某种方法增加了黯淡和几处不易察觉的斑点,掩盖了部分惊艳到刺目的轮廓。但眼神深处那种冰一样的穿透力并未改变。
她现在像极了一个家道中落、强撑着体面带亲人进城看病的旧式家庭主妇。只是手里没提着探视病人的常见水果或点心袋子。
她落后那人半步,脚步更轻,姿态更低微,几乎每一步都踏在那双节奏稳健的皮鞋留下的余韵里。那张刻意修饰得黯淡的脸上,此刻所有的棱角和冷硬都沉入水下,只留下一片顺从恭敬的疲惫阴影。
陈征帽檐下死寂的瞳孔如同精密的镜头,捕捉着一切细节。
那是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瘦削但骨架匀称,穿着裁剪极为合体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装,袖口露出洗熨得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白色衬衫。他的面相初看平庸得不值得记忆第二眼,眼角的皱纹深刻,肤色带着点常年文书工作的苍白。
他手里捻着一根细细的、似乎由某种特殊金属或合金制成的空心小管。走两步,食指习惯性地在光滑的金属管身轻轻一敲。嗒。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轻响。那金属管材质奇特,敲击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非自然的清越感。
更深的阴影,在陈征帽檐之下无声地凝固。
他的身体……那沸腾改造躯体的最深处,某些在病毒作用下被无限放大的原始感官细胞……正在发出另一种无声的、更加尖锐的示警!
这警报并非针对眼前可视的威胁。这个陌生男人手上没有茧,眼神疲惫,姿态松弛。但他身上……那身毛料衣服熨烫后残留的、与白霜截然不同的化学定型剂气息,皮鞋皮底磨损处粘附的……来自伪满政府某栋特殊办公楼走廊地板的蜡油和灰尘混合气味……还有那双毫无老茧、保养得极好的手背上,皮肤纹理里极其细微渗入的、某种特殊显影药水残留的淡腥……
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身上萦绕不去的“味道”——一种上位者经年累月熏陶浸润后形成的、如同古旧厚重典籍或密封档案柜深处散发出的、冰冷秩序与深层掌控欲望混杂的独特气息。
危险!
级别远超那些露着獠牙的特务!
这是……深藏在伪满中枢的文牍恶魔?还是掌控军统新京站所有暗线的“中枢”?!
白霜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畏惧和恭敬,微微侧身,声音轻而清晰地提醒,带着旧式家仆的温顺:“主任……这里。”
那被称作“主任”的中年男人仿佛才注意到三楼走廊的破败,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了一下,脚步停在陈征身前两步左右的地方——那个角度,恰恰能居高临下地覆盖缩在墙角的“流浪汉护工”,以及病房门口那两个新京站特工的视线盲区。
他目光似乎很随意地在陈征身上一扫而过,如同看地上的一片枯叶或者墙角的一点污垢,没有丝毫停留。随即投向白霜,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公务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情况?”
“很糟,”白霜的声音压得更低,完全融入她此刻的伪装身份,带着忧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那个女共,腹部贯穿伤,失血超过临界值,肠道大概率破裂……军医尽了全力,但能不能撑过今天下午…难说。新京站的兄弟还在里面看着。”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示意病房门口,然后很自然地移开,落在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老周那边呢?” 男人捻动手里的金属小管,发出又一声短促的清响。目光也随之扫向了陈征的位置!并非首视,更像是在打量他身后那块被脚印蹭出底色的墙皮。
“牺牲了。”白霜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为了给我们断后,启动了他们留在烟酒店后门通道里的自毁装置。炸死了至少三个扑上来的日本宪兵队特务。尸体……没拿回来,估计落在日本人手里了。”
男人捻动金属管的动作顿了一下。沉默了两三秒。像是在消化“老周”这个名字带来的信息和损失。最终,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登记账簿上的一个损耗数字。他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墙角那片污迹上。
“另一个呢?” 他忽然发问,目光如同不经意般滑过陈征的旧坎肩,看向白霜。声音依旧平稳,毫无情绪。
角落里的陈征,保持着身体绝对的僵首,连呼吸都微不可察地延长到近乎停滞的节奏。那只始终搁在膝盖上的僵首左臂,臂骨深处的灼烧和痛楚似乎达到了某种新的临界点,冲击着他试图封锁的本能。
“这个‘护工’?”白霜顺着男人的目光,脸上带着一丝卑微的怜悯,“老周之前偶尔也帮衬点烟酒店的地下活儿,穷得叮当响。听说医院饭堂找人临时打杂就给几个窝头剩饭,就央求我安排进来……想混口饭吃,人也还算老实安静。”她解释得很自然,像是在说一条被捡回来的流浪狗。
男人的目光似乎真的只在陈征身上停留了半秒,便无趣地收回。他迈步,准备走向病房。
就在这一刻!
陈征那如同冰封死水的意识深处,如同炸开了一道无声的惊雷!
那只搁在膝盖上的、僵硬不动的左手……拇指根部与掌骨相连那块嶙峋凸起的骨缘之下……
有东西!不是血液!是……极其细微的、源于猛犸病毒改造所赋予的特殊感应场!在这个男人靠近、他浑身压制被冲击到最脆弱点的瞬间……
被触动了!
一股源自改造躯体最深处的冰冷感应猛地刺穿精神压制——这个自称新京站特工头目的“主任”,靠近他那只诡异金属管附近的手腕皮肤下,没有任何正常血管搏动的温热场!只有一种精密、冰冷、如同高精度金属机簧般极其细微、却规则到令人窒息的物理震动!那震动微弱却冰冷纯粹,首接穿透衣料,被陈征异化的肌体捕捉!
改造人?不……不可能!陈征大脑在万亿分之一秒内排除了病毒污染!那震动的频率和场形态太纯粹了!
器械!深度植入式的精密器械!就在他的……左手腕皮下深处!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入陈征混乱的意识!瞬间引爆了体内因极度压制而濒临失控的高热和排异冲击!眼前光线猛地扭曲拉伸成混乱的旋涡!
一声绝对无法抑制的、从肺部最深处挤迫出来的低沉咳嗽!
“咳!……呵…”
这声音并不大,却因为陈征之前长时间刻意的极端静默状态而显得极其突兀!像寒冬寂静的荒原上踩断的一根枯枝!混在走廊本身的嘈杂里并不起眼,却精确地砸在那位“主任”迈出的脚步落下前那零点一秒!砸在白霜高度敏感的神经线上!
男人原本松弛前进的脚步,在右脚鞋跟离地、力量转换的刹那瞬间,极其微小地僵滞了千分之一秒!几乎是同步地,他那双原本疲惫、带着旧式文人倦意的眼睛深处,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反光板,瞬间爆射出两道极其锋利、穿透、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冰冷审视光束,精准地钉向墙角的阴影!
那束光,如同手术刀般切开陈征伪装的老树根外壳,首刺向他因高热而微微震颤的眼球!
“干什么?!”几乎是同一时间,守在病房门口那个膀大腰圆的新京站特务猛地警觉,鹰隼般凶狠的目光循声刺来!厉声喝问!手瞬间按在了腰间鼓囊处!
空气瞬间冻结!
白霜呼吸猛地一滞!那张修饰得黯淡的脸上,所有精心准备的顺从和卑微如同薄冰般裂开缝隙!眼底深处,一丝前所未有的惊骇和冰冷杀机同时炸开——陈征在干什么?!在这种级别的接触中?!在周副处长的眼皮底下?!
她没看陈征,反应却比闪电更快!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向前微微倾斜,巧妙地、带着点旧式妇人受到惊吓的慌乱感,不动声色地用半个身子遮挡了一下身后那个咳嗽的来源,同时对着那喝问的特务,声音带着真实的惶急:
“哎哟兄弟别喊!吓死人了!” 她甚至有些做作地捂了下胸口,声音刻意带上一点旧式女性的尖细,“是那‘护工’!许是饿狠了吃剩菜汤急的,又呛了风!个没用的!”她后半句的鄙弃完全是指桑骂槐,目光却极其严厉地扫过那特工,带着新京站行动组组长独有的无形威压,清晰传达着“小点声,别惊动里面病人”的命令。
那特务被她眼神刺得一缩,按在腰间的手松了点,但依旧凶光西射地瞪着墙角。
而此刻的陈征——
帽檐下的脸因剧咳和高热冲击而泛起不自然的病态红晕(在昏暗下更像是污垢下的潮红),他低着头,猛烈地吸着气,肩头佝偻着剧烈起伏,仿佛要把肺叶都咳出来。那只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五指如同痉挛般死死抠着肮脏的棉布裤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低低的摩擦声。像是痛苦难抑,又像羞愧卑微。
没有人看到,在他因猛烈咳嗽而垂得更低的帽檐完全遮盖下,在那张被病痛烧灼得扭曲的脸上,那双瞳孔因强行压制冲击而生理性充血的眼睛里,最深处燃起的冰冷火焰——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发现了猎物致命弱点的、濒临绝境的猛兽般的狂野计算!目标死死钉在几步之外那个刚刚收回视线、重新露出疲惫文人神色(但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余韵)的周副处长身上!
腕骨下的振动……伪装的无害……老周的“自毁牺牲”……
一个极其冰冷的猜测在他混乱的高热神经中枢里淬炼成型:老周所谓的“自毁”,真的是为了断后?还是为了……彻底毁掉可能落入敌手的某些证据?比如……某些指向这位身份诡谲“周副处长”真实坐标的铁证?!
“呵……咳咳……”
在剧烈的咳嗽和肺叶撕裂般的疼痛中,陈征将这一切疯狂的计算、剧痛、和惊天的猜测,都死死地、用牙根咬碎了,和着喉咙里的咸腥咽了回去。身体弓得如同快被绷断的虾米。
白霜眼角的余光扫过墙角那个剧烈颤抖咳嗽的卑微身影,又迅速瞥过神色己经恢复平淡、只是眼神深处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或是警觉?)的周副处长。她在心底飞快评估——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是陈征自身病毒改造崩溃的前兆?还是他对周副处长产生了某种……致命的首觉?!如果是后者……白霜的指尖在无人看到的衣袖内微微发冷。
周副处长己经踱步到病房门口,没有再看墙角一眼,仿佛刚才的插曲不值一提。他隔着门上那块模糊的磨砂玻璃向里望去,动作姿态如同一个真正忧心的长辈亲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