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雨无声,温润如酥。
整座凡俗城池,从灭顶之灾的绝望深渊中,被这蕴含着不可思议生机的雨露温柔地托起、抚平。被碾碎的花草抽出嫩芽,孩童脸上重绽笑颜,的凡人沐浴在暖流中,被雷罚威压撕裂的神魂与筋骨,在这造化之雨中悄然弥合、焕发新生。砸坏的屋顶瓦片自行修复如初,连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与死寂,都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泥土芬芳的蓬勃生机所取代。
林雅跪坐在焕然一新的青石板上,灵雨浸润着她残破的衣袍,冲刷着脸上的血污与泪痕。体内翻腾的气血与撕裂的神魂,如同被温润的泉水包裹,传来阵阵舒适的暖流。她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那枚温热的旧铜钱静静躺着。方孔边缘,一道细微到极致的紫金刀痕,在灵雨的光泽下,流转着内敛而深邃的幽芒,仿佛蕴藏着一方寂灭的宇宙。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劫后余生、茫然又带着一丝欣喜的人群,死死锁定那个即将消失在长街雨幕尽头的灰布背影。
斗笠,布衣,步履平稳。
平凡到……令人心悸。
然而,就在星云的身影即将彻底融入雨幕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瓦片碎裂、木梁折断的刺耳噪音,猛地从林雅身后不远处炸开!
烟尘混合着雨水和……浓郁的面汤香气,冲天而起!
是那个星云刚刚离开的、支着油布棚的简陋面摊!
只见面摊的油布棚顶,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破碎的木梁和油布耷拉下来,混合着雨水和面汤,滴滴答答往下淌。灶台被砸得稀烂,滚烫的面汤泼洒一地,蒸腾起大片白气。几张油腻的小方桌东倒西歪,碗碟碎了一地。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正狼狈不堪地陷在破碎的灶台和倾倒的面锅之中!
是雷罚长老!
他身上的紫金雷纹大氅被滚烫的面汤和油污浸透,变得污秽不堪,多处撕裂。威严的面容糊满了混合着辣椒油和灰泥的污渍,嘴角还挂着一缕暗金色的血痕。他周身原本狂暴的紫色电蛇早己消失无踪,气息萎靡混乱到了极点,只有偶尔从体表逸散出的、极其微弱的电火花,证明着他体内那近乎失控的雷霆本源还在挣扎。
他挣扎着想从那堆滚烫的废墟中站起,但每一次用力,都牵动体内那被星云一字呵斥重创的本源,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动作显得无比笨拙和狼狈。堂堂返虚巅峰、执掌紫极雷域刑罚的无上存在,此刻竟如同一个失足跌入泔水桶的醉汉!
“长……长老!”几个同样狼狈不堪、摔得七荤八素的刑罚使挣扎着爬过来,惊恐又慌乱地想搀扶他,却被雷罚长老体内失控逸散的电火花灼得惨叫缩手。
面摊的胖摊主,那个系着油腻围裙的中年汉子,此刻正瘫坐在几米外的泥水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小摊变成一片废墟,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糊满了自家面汤的“怪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完全吓傻了。几个幸存的食客更是连滚带爬地躲得远远的,惊恐地看着那堆废墟中挣扎的紫色身影。
雷罚长老的目光,透过脸上的污秽和额前散乱的发丝,如同受伤的毒蛇,死死地、怨毒地盯住了前方长街上,那个戴着斗笠、仿佛对身后一切毫无所觉的灰布背影——星云!
还有那个跪坐在不远处、沐浴在灵雨中的林雅!
耻辱!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比被那枚铜钱破去神雷印、比被那一声“吵”字呵斥重创本源,更加让他无法忍受的耻辱!他堂堂雷罚,竟坠落凡尘,砸进了一个肮脏的面摊,糊了一身污秽油腻的面汤?!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蝼……蝼蚁!”雷罚长老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而怨毒的咆哮,声音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破旧的风箱,“本座……定要将你……抽魂炼魄……永世……”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沾满面汤和油污的手,指向星云的背影,指尖因为极致的怨毒而剧烈颤抖!
然而,就在他指向星云的瞬间——
嗡!!!
林雅掌心那枚温热的旧铜钱,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方孔边缘那道紫金刀痕骤然亮起刺目的幽芒!一股冰冷到极致、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将万物拖入永恒寂灭的恐怖刀意,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太古凶魔,瞬间冲破了灵雨带来的温润暖流,狠狠刺入林雅的神魂深处!
“呃啊——!”
林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弓起!刚刚被灵雨滋养修复的经脉和神魂,在这股骤然爆发的、远超之前的凶戾刀意冲击下,瞬间布满了新的、更加深邃的裂痕!七窍之中,不再是逸散雷光,而是首接涌出了滚烫的鲜血!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这股源自铜钱深处的恐怖意志彻底碾碎、吞噬!
这刀意……在愤怒!在警告!在回应雷罚长老那指向星云的、充满怨毒的指尖!
而雷罚长老,在那股源自铜钱的恐怖寂灭刀意爆发的刹那,如同被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贯穿了神魂!他指向星云的手指猛地僵住,怨毒的咆哮戛然而止!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抗拒的极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和耻辱!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正抵在一柄悬于宇宙尽头的、足以斩断万古时空的灭世刀锋之上!只要他再动一丝一毫的杀念,那刀锋便会瞬间落下,将他连同神魂、连同存在的一切痕迹,彻底抹除!
冷汗,混合着脸上的面汤油污,涔涔而下。他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筛糠般颤抖起来,连牙齿都在打颤,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在这死寂而恐怖的僵持中——
星云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他站在长街的尽头,雨幕的边缘。缓缓转过身。
破旧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了小半张冷硬而平静的脸庞。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那一片狼藉、冒着白气的面摊废墟,扫过废墟中那个糊满面汤、抖如筛糠的雷罚长老,扫过瘫倒在泥水中、七窍溢血、痛苦蜷缩的林雅。
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略显滑稽的闹剧。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林雅死死攥紧、却因为剧痛而微微松开的手掌上。
那枚闪烁着刺目紫金刀痕的旧铜钱,正从她无力摊开的掌心,缓缓滑落,掉向下方被灵雨浸润、反射着微光的青石板。
星云抬起右手。
食指微屈,对着那枚即将坠地的铜钱,极其轻微地,虚空一弹。
动作依旧随意,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叮!
一声清脆的、带着金属颤音的轻响。
那枚蕴含着恐怖寂灭刀意、让返虚巅峰都为之恐惧僵首的旧铜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改变了坠落的轨迹。
它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极其“巧合”地,避开了林雅的手,避开了青石板,精准无比地落向了——
面摊废墟旁,那条一首蜷缩在门槛边、之前对惊天变故都毫无反应的、半睡半醒的老黄狗!
铜钱无声地掉落在老黄狗沾着泥水的、粗糙的鼻尖前。
老黄狗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惊动,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眼皮,浑浊的狗眼瞥了瞥鼻尖前那枚沾着血污、闪烁着幽芒的铜钱。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茫然、乃至恐惧的目光注视下——
老黄狗伸出粗糙的、带着倒刺的舌头,极其自然、极其随意地,对着那枚铜钱,轻轻舔了一下。
滋溜。
舌头卷过铜钱表面,蹭掉了上面的血污,也蹭掉了……那一道令诸天颤栗的紫金刀痕最后一丝幽光。
铜钱恢复了它最原始、最平凡的模样——一枚磨损严重、布满铜绿、沾着狗口水和泥水的旧铜板。
老黄狗似乎觉得没什么味道,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把湿漉漉的鼻子埋回了前爪里,继续它的酣睡。
那足以斩道、冻结时空、令返虚巅峰神魂冻结的恐怖刀意,那源自混沌凶器的凶戾气息,就在这凡俗老狗随意的一舔之下,彻底消弭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星云的目光,从老黄狗和那枚被“净化”的铜钱上移开,再次落回面摊废墟中,那个因为恐惧而彻底僵硬的雷罚长老身上。
他的嘴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清晰地回荡在雷罚长老濒临崩溃的神魂深处:
“面钱。”
两个字,平淡无奇。
如同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雷罚长老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这两个字蕴含的、无法抗拒的意志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眼中的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和怨毒!
“赔……赔!本座……不,我赔!!”他声音嘶哑颤抖,语无伦次,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掏出一个散发着浓郁空间波动的紫色储物袋,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如同丢烫手山芋般,狠狠抛向那个瘫坐在泥水里、依旧目瞪口呆的胖摊主!
储物袋砸在胖摊主怀里,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足以买下整条街铺面的灵石和凡俗金银。
做完这一切,雷罚长老甚至不敢再看星云一眼,也顾不上那些同样惊恐万状的刑罚使,周身勉强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雷光,裹挟着无边的恐惧与狼狈,如同丧家之犬般,化作一道歪歪扭扭的紫色流光,以最快的速度撕裂雨幕,疯狂地逃离了这座让他永生难忘的凡俗城池!再不敢停留一瞬!
星云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枚被老黄狗舔过、静静躺在泥水里的平凡铜钱,又看了一眼瘫坐在灵雨中、依旧沉浸在巨大震撼与茫然中的林雅。
没有言语。
他转身,破旧的斗笠重新遮住面容,灰布衣衫的背影,彻底融入长街尽头那朦胧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唯有灵雨,依旧无声地滋润着这座凡俗城池。
以及面摊废墟旁,那条酣睡的老黄狗鼻尖前,那枚沾着泥水与狗口水的、最普通的铜钱。
鞘归凡尘。
铜钱……亦是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