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萧临渊抱着温瓷,步履沉稳地穿过重重回廊。
他身上的血腥气并未因离开战场而消散,反而在这过分洁净、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愈发浓烈刺鼻,如同闯入玉净瓶的凶煞修罗。
“见过太子殿下。”
宫人们远远望见那道玄色身影,无不脸色煞白,屏息垂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唯恐惊扰了这位刚从尸山血海里归来的煞神。
温瓷安静地伏在他胸前,厚重的玄色披风将她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小截莹白细腻的下颌。
男人的手臂如同铁箍,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胸膛坚硬而宽阔,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尚未完全平息的磅礴力量与残留的戾气。
每一次他沉稳的心跳,都像战鼓擂动,震得她耳膜微微发麻。
她并未挣扎,甚至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冷的玄铁护心甲上,温热的呼吸拂过冰冷的金属表面,留下一小片朦胧的水汽。
萧临渊垂眸,视线落在那片朦胧的水汽上,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怀中这具身体是那样柔软、轻盈,带着南疆特有的、若有似无的草木清冽气息,奇异地中和着他身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他抱着她,如同捧着一块刚从冰窟里寻回的暖玉,既怕力道重了将她捏碎,又本能地想要汲取那份让他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栗的暖意。
他没有去正殿,而是径首走向东宫深处,他休憩的寝殿,承恩殿。
殿内陈设华贵却冷硬,黑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玄色的帷幔沉沉垂落,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松香和淡淡的药味,空旷得没有一丝人气。
这里更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囚笼。
萧临渊将温瓷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宽大冰冷的紫檀木榻上,玄色披风滑落,露出她素白的圣女长袍和那张清丽绝尘的脸庞。
长途颠簸和方才的惊吓,让她的脸色比在战场上时更加苍白了几分,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温柔,如同盛着两泓温润的深泉,无声地注视着他。
“来人。”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却不再是战场上那毁天灭地的疯狂。
早己在殿外候着的两名年长宫女战战兢兢地进来,头垂得极低,大气不敢出,“殿下。”
“备热水,干净的衣物,清淡的膳食。”他目光扫过温瓷略显单薄的衣衫和沾了尘土的裙摆,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最上等的云锦,颜色……素净些。”
目光再次落回温瓷脸上,对上她温婉的眼眸,“再请太医令过来。”
宫女们心中惊骇更甚,太子殿下何曾对一个女子如此……细致入微?她们不敢多问,连声应“是”,躬身退下,动作轻得像猫。
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温瓷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玄甲上凝固的暗红血迹,卷刃的剑鞘,还有他紧抿的唇角和眉宇间尚未散尽的、刀锋般的戾气。
这一切都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残酷的厮杀,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血腥味让她胃里有些翻涌,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很累吧?
为了保家卫国,一次又一次的拼杀。
她撑着榻沿,想要起身,动作牵扯到长途颠簸带来的不适,让她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却像针一样刺中了萧临渊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扶,又猛地顿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得有些无措。
那双习惯了握剑、染血的手,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安放。
“殿下,“温瓷朝他温柔浅笑,随后没有丝毫犹豫,主动伸出手握住了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石,轻而柔,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很重吧?”
萧临渊瞳孔骤然一缩!
手上传来的温热柔软触感,几乎令他窒息。
从未有人敢这样靠近他说话,更从未有人……问过他“重不重”。
沙场的重甲,还是杀戮的重负?
他分辨不清,只觉得这句简单的问话激起了他心中从未有过的涟漪,他喉结滚动,想开口,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哼:
“……嗯。”
温瓷并未期待他的回答,她只是收回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轻轻落在他玄铁护肩冰冷的搭扣上。
萧临渊微微怔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别动。”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让我来。”
指尖微凉,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沉重冰凉的搭扣。
她的眼神专注而平和,没有丝毫畏惧。
第一片沉重的肩甲被轻轻卸下,落在铺着厚实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萧临渊紧绷的身体,因为这声轻响和肩头骤然卸去的重量,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瞬。
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她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血…沾上了。” 温瓷轻声说,目光落在他内衬领口一片己经凝固的暗红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一种纯粹的心疼,“疼吗?”
疼?萧临渊几乎要嗤笑出声。
这点皮外伤,于他而言算得了什么?他早己习惯了疼痛,甚至将其视为力量的勋章。
然而,当“疼吗”这两个字,用如此柔软、如此真切带着关切的口吻,从她唇间溢出时,他那颗被坚冰包裹的心脏,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陌生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头,让他一时失语。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像最初那样本能抗拒她的靠近,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
沉重的胸甲被解开,沾染着大片暗红血迹的内衬显露出来。
温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或嫌恶。
她取过宫女刚刚送来的、浸在温水中拧得半干的热巾子,小心地避开他可能存在的伤口,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脖颈和脸颊上沾染的血污与尘沙。
微烫的湿意混合着她指尖的微凉,每一次触碰都像带着微小的电流,在他紧绷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却奇异地带走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血腥带来的黏腻感。
萧临渊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颗被血与火淬炼得只剩下坚硬和冰冷的心脏,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软而酸胀的感觉浸泡着。
那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却又让他无法抗拒地沉溺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