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后巷的湿冷和死亡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在霍启明身上。赵铁柱那只痉挛着指向巷口、最终无力垂落的手,以及那几个永盛堂混混冰冷麻木、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腰间的驳壳枪柄,被他的手心攥得滚烫,几乎要融进骨头里。一股狂暴的戾气在胸腔中左冲右突,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霍探长!” 方既白冷静的声音如同冰水,骤然浇下。他正小心地将赵铁柱嘴角残留的深绿色糊状物刮入玻璃皿,动作精准,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救和眼前的冰冷尸体只是又一个需要处理的样本。“现场需要保护。死者指甲缝里…也有同样的深绿色碎屑。还有,”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指向赵铁柱那只最后指向巷口的手,“他的食指指尖,沾着一点…香粉?”
霍启明猛地回神,眼中的赤红稍稍退去,但那股压抑的寒意却更甚。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枪柄的手,指节发出咔吧的轻响。他蹲下身,凑近赵铁柱那只枯瘦的手。果然,在食指的指腹上,沾染着一小点极其细微的、带着珠光的浅粉色粉末,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几乎难以察觉。香粉?而且是…上等的、带着珠光的香粉?绝不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修鞋匠该有的东西!
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向巷口。那几个混混依旧杵在那里,像几块冰冷的石头,但其中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有道浅疤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右手插进了绸衫的口袋里。
“老赵!”霍启明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带人封锁现场!这巷子两头,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所有闲杂人等,全部给我扣下!特别是巷口那几个!” 他指了指那个矮壮混混,“他!给我单独‘请’过来!”
“是!霍头儿!”老赵应了一声,立刻招呼巡捕如狼似虎地扑向巷口,顿时引起一片骚动和叫骂。
霍启明不再看那边,他转向顾晚清。她脸色苍白,风衣上沾着泥水,正用手帕捂着口鼻,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死死盯着赵铁柱的尸体和方既白手中的证物。
“顾主笔,”霍启明的语气稍微缓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确定赵铁柱在蓝蝶公馆拆迁队里负责的是…敲墙砸地基?”
“千真万确!”顾晚清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我找的那个‘包打听’,以前就在工地上混,他记得很清楚!赵铁柱力气大,专门用大锤砸那些承重墙和地基!他说…他说蓝蝶公馆下面有些地窖、暗道什么的,特别难弄,都是赵铁柱带人砸开的!”
地窖!暗道!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霍启明脑海中纠缠的迷雾!黄浦江蝶翼女尸!工部局医院蒸汽毒杀!大世界后巷的灭口!所有死者都指向蓝蝶公馆!而蓝蝶公馆下面,竟然有隐秘的地窖和暗道?十年前那场大火,真的烧毁了一切吗?还是说,有些东西,被深埋在了废墟之下?凶手如此执着地清洗当年参与拆迁的工人,尤其是负责破坏地基的赵铁柱,难道就是为了掩盖当年在地窖或暗道里留下的…秘密?或者说…罪证?
“方医生,这里交给你!”霍启明当机立断,“务必提取所有可能的毒物残留和那点香粉!老赵会配合你!晚清,你跟我走!” 他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懵的顾晚清,大步流星地冲出后巷,将身后的混乱和死亡气息暂时甩开。
黑色雪佛兰再次发出暴躁的轰鸣,却不是开往巡捕房,而是冲向《申报》馆的方向。霍启明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低沉而急促:“晚清!蓝蝶公馆!所有能找到的图纸!结构图!地籍图!特别是关于地下部分的!哪怕是最模糊的草图!传言!野史!只要沾边的,全部给我翻出来!立刻!马上!凶手的目标很明确——所有可能知道蓝蝶公馆地下秘密的人!赵铁柱死了,名单上还有没有其他人?或者…知道更多内情的人?”
顾晚清的心在狂跳,她瞬间明白了霍启明的意思:“好!我马上去办!报馆资料库里有当年工部局扩界的部分规划图副本,也许能找到蛛丝马迹!还有,我父亲…他当年报道过蓝蝶公馆大火,他的采访笔记里,或许…” 她没有再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车子在《申报》馆气派的大楼前一个急刹。顾晚清拉开车门,像一阵风般冲了进去,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回荡在空旷的门厅。
霍启明没有熄火,他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翻滚。车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地闪烁着,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青帮…永盛堂…巷口混混的冷漠…还有父亲左叔衡那张威严而冷酷的脸…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他越缠越紧。赵铁柱指尖那一点珠光香粉…像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微弱信号,带着脂粉的甜腻,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这香粉的主人,又会是谁?
圣心医院药房。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令人心烦的嗡鸣。唐薇站在配药台前,心却早己飞到了九霄云外。工部局医院的连环毒杀、锅炉房爆炸灭口、大世界的当街毒杀…凶手的肆无忌惮和精准狠辣,让她感到一阵阵心悸。组织传来的最新指令只有一个词:静默。这比任何行动命令都更让她不安。静默,意味着风暴的中心正在形成,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在逼近。
药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这一次,进来的不是罗少卿,而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旗袍、头发花白、满脸愁苦的老妇人。她是医院洗衣房的王妈。
“唐小姐…”王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怯生生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裹,“俺…俺家老头子风湿痛又犯了,疼得下不了炕…上次您给配的那个药酒,抹上能好受点…俺…俺想再讨点…”
唐薇认得王妈,一个老实巴交的可怜人。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是王妈啊,快进来坐。药酒还有的,我这就给你拿。” 她转身走向存放外用剂的柜子。
王妈局促地站在配药台旁,目光飞快地扫过西周,确认没有旁人。她佝偻着背,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用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急促而含混地低语:“…花…花影阁…小…小桃红…香粉…珠光…浅粉…周…周老板…常客…”
唐薇正弯腰取药酒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花影阁!那是法租界西马路最有名的长三堂子之一!小桃红?是里面的红姑娘?珠光浅粉色香粉?周老板…周宗濂?!
王妈在洗衣房工作!她洗过周宗濂送去浆洗的衣物?或者…花影阁姑娘的衣物?她看到了那种特殊的香粉痕迹?!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传递情报!一个底层洗衣妇,竟然也是组织的眼线?这情报的层级和来源…
唐薇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迅速取出一小瓶药酒,用旧报纸仔细包好,塞进王妈粗糙的手中,声音依旧温和:“王妈,拿好。省着点用,疼得厉害时再擦。告诉王伯,注意保暖。” 在递过去的瞬间,她的指尖在王妈的手背上极其隐秘地、用力地按了两下(代表收到/重要)。
王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她紧紧攥住药酒包,连声道谢,佝偻着背,匆匆离开了药房,仿佛从未出现过。
唐薇立刻走到窗边,拉下半边窗帘。她从围裙口袋深处摸出那枚微型密码本和一支特制的、笔尖极细的化学药水笔。她飞快地破译并记录下王妈传递的关键词:花影阁 - 小桃红 - 珠光浅粉香粉 - 周宗濂。这信息,与赵铁柱指甲缝里发现的香粉,以及凶手可能的身份,瞬间形成了惊人的关联!周宗濂!又是他!他的情妇,很可能就是毒杀赵铁柱的执行者!或者至少,是关键的目击者!
她必须立刻把情报送出去!但组织的静默指令…罗少卿今天并未出现…唐薇的目光落在配药台上,那里放着一块她平时用来擦手的、洗得发白的棉布手帕。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形成。
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霍启明的办公室烟雾缭绕。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桌上摊着大世界后巷的初步现场报告和方既白送来的毒物检测结果(确认是马钱子碱),以及一小包用证物袋封着的、从赵铁柱指甲缝提取的浅粉色珠光香粉。
老赵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霍头儿,巷口那个矮脚虎(指那个矮壮混混),嘴硬得很!一口咬定就是看场子的,啥也不知道!问他昨晚到今天见过谁跟赵铁柱接触过,他说人来人往记不清!问他认不认识周宗濂或者花影阁的人,他眼神躲闪,但死不松口!妈的,就是个滚刀肉!”
霍启明眼神阴鸷,手指敲击着桌面:“把他扣着!跟永盛堂那边递个话,就说他涉嫌目击谋杀,需要配合调查!看他们急不急!” 他拿起那袋香粉,对着灯光仔细看,那细腻的粉末折射出梦幻般的珠光。“花影阁…小桃红…” 他喃喃自语,这是刚才顾晚清紧急打来电话告知的最新线索,来源于她父亲遗留下来的一本旧采访笔记中夹着的、一张印有“花影阁”字样的香水卡片,旁边潦草地写着“小桃红,善琵琶,喜用东洋珠光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