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城,河西节度府正堂,那支黝黑沉重的“龙吟铁”箭簇被秦骁掷在鹞子手中时发出的金属闷响,仿佛还在空气中震荡。堂内诸将眼中燃烧的己非单纯的战意,而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又被淬炼出寒芒的决绝。
“属下,定将这份‘厚礼’,送到那些家主枕边!” 鹞子独眼闪过狼一般的凶戾,将那冰冷的箭簇贴身藏好,转身便如融入阴影般消失。
李庸连夜拟就的文书,带着河西的凛冽杀气和“龙吟铁”的沉甸甸威胁,由快马八百里加急,分送关中各郡及凉州苏家。文书末尾那句“河西健儿手中‘龙吟’箭镞,认得路!”,墨迹浓黑,力透纸背,如同悬在关陇门阀头顶的利剑。
赵铁鹰的军法队如同出巢的毒蜂,带着“战时军管”的冰冷铁律,深入五州村寨闾里。一时间,河西风声鹤唳。几个试图散布“神罚”、“妖物”流言的地痞被当众枭首,头颅悬于城门示众;一个暗中与关陇有书信往来的甘州小吏,全家被连坐发配黑山矿场。血淋淋的震慑下,所有不安分的苗头被瞬间掐灭,河西大地在高压下凝聚成一块沉默而坚硬的铁板。
王振拖着未愈的伤躯,整日泡在玉门关外新设的大营。伤愈的老兵被“龙吟铁”新铸的钩镰枪与破甲箭武装起来,黝黑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流动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感。新募的士卒在老兵的喝骂下,日夜操练着新式“钩镰枪阵”,每一次突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营地上空,肃杀之气凝如实质。
十日后,长安城,紫宸殿。
早朝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和惊疑。
龙椅上的天子,面色阴沉地翻看着河西节度府的“申饬”文书,指尖在“龙吟箭镞认得路”几字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殿下,关陇世家出身的几位重臣,如崔弘度、卢承庆等,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如同吞了苍蝇。那份措辞强硬、近乎威胁的文书,以及随文书附上的、一支由驿卒快马送入崔府后花园、深深钉在其子最心爱锦鲤池畔太湖石上的黝黑“龙吟铁”箭簇,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们这些自诩执掌朝堂权柄的门阀脸上!
“陛下!” 御史中丞郑元礼终于按捺不住,出班奏道,声音带着被羞辱的激愤,“秦骁拥兵自重,擅启边衅,诛杀大族信使,更以利器胁迫朝廷命官!此等跋扈行径,目无君上,与反贼何异!臣请陛下下旨,褫夺其河西节度使之职,锁拿进京问罪!另遣大将,接管河西军务,以正国法!”
“臣附议!”
“臣附议!”
数名关陇出身的官员立刻出列附和,气势汹汹。
然而,未等天子开口,一个清朗却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响起:
“郑中丞此言差矣!”
众人侧目,只见鸿胪寺少卿李庸(同名,非河西李庸)出班而立,他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并非关陇出身,素以刚首敢言著称。
“秦节度祁连山大捷,阵斩突厥王子,碎金狼大纛,驱十万敌寇于国门之外!此乃泼天之功,卫国之勋!关陇诸公,”他目光如电,扫过崔、卢等人,“不思为国分忧,襄助粮秣,反囤积居奇,封锁商路,断绝河西军民活命之粮!更散布‘神罚’、‘妖物’流言,动摇边军士气,其心可诛!秦节度迫于无奈,行文申饬,言辞或有激切,然其情可悯!其所为者,非为私利,实为河西数十万军民性命,为我大唐北疆门户安危!”
李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正气:“敢问诸公!若河西因粮尽而溃,突厥铁骑再度叩关,生灵涂炭,这滔天罪责,是算在为国戍边的秦节度头上,还是算在那些为一己之私、罔顾国难的囤粮巨室头上?!至于那‘利器胁迫’之说,更是无稽!秦帅若真有反意,何须送一支箭簇?祁连山下十万突厥铁甲尚不能挡其锋,关中千里沃野,又有何险可守?!”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将关陇门阀的遮羞布彻底撕开,露出了其下卑劣的私心!崔弘度等人脸色瞬间由青转紫,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语塞。
龙椅上的天子,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他忌惮秦骁的坐大,更忌惮那“龙吟铁”的锋芒。但李庸的话,字字诛心,句句在理。河西不能乱,至少在找到能制衡秦骁的力量前,不能乱!更何况,秦骁送来的,除了威胁,还有实实在在的捷报和…那支令人心悸的箭簇。
“够了!” 天子猛地一拍御案,声音疲惫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河西大捷,功在社稷。粮秣转运,乃国之大事,岂容私心作祟!着户部、漕运司,即刻核查关陇粮道阻滞之事!凡有故意设卡、哄抬粮价、阻滞漕运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务必确保河西购粮商路畅通!至于秦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功过是非,容后再议!退朝!”
一场针对河西的汹汹攻讦,在秦骁赤裸裸的武力威慑和李庸在朝堂上精准犀利的反击下,暂时偃旗息鼓。关陇门阀如同被掐住七寸的毒蛇,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暂时缩回了獠牙。潼关以东的粮道,在无形的压力下,开始艰难地重新流动。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越关山,传回甘州。
河西节度府内,当李庸(河西长史)激动地念完来自长安的邸报抄件,堂内一片压抑的欢呼!王振狠狠挥了下拳头,牵动伤口也浑然不觉。赵铁鹰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秦骁端坐主位,脸上却无多少喜色。他手中,正把玩着那半枚裂纹宛然的“镇国璜”。璜身冰凉依旧,那道细微的裂纹边缘,在无人察觉时,似乎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肉眼难辨的幽蓝光晕,如同冰层下暗流的反光。
“关陇之困暂解,然其恨意己深,如跗骨之蛆。” 秦骁的声音平静,点破了短暂的轻松,“此非长久之计。河西根基,在于自力更生!在于这——” 他抬起手,指向窗外黑山方向隐约可见的烟柱,“龙吟铁!”
“报——!” 一名风尘仆仆、带着浓烈烟火气的霜火营信使冲入大堂,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禀主帅!黑山矿场急报!主矿脉深处…深处发现异常!”
“讲!” 秦骁眼神一凝。
“矿师循秦帅所绘‘探脉图’向深处掘进,遇坚硬玉脉阻隔!此玉脉…非比寻常!其色玄黑,隐泛幽蓝!更奇者,矿师以铁器敲击玉脉边缘,竟…竟有金铁交鸣之音!且触手冰寒刺骨,堪比祁连山巅罡风!矿师疑为…疑为与‘龙吟铁’同源之异矿!玄诚道长己赶去,言此玉脉…蕴有极寒地煞,或为…炼器圣物!”
玄黑玉脉?金铁之音?触手冰寒?同源异矿?
堂内瞬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信使身上,连呼吸都屏住了!祁连山那惊天动地的“龙吟破军”之威,黑山炉口腾起的幽蓝火苗,龙吟铁那超乎寻常的坚硬与冰冷…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这新发现的奇异玉脉!
秦骁豁然起身!手中那半枚沉寂的玉璜,在这一刻竟微微震颤起来,发出一阵低沉而欢悦的嗡鸣!璜身裂纹边缘,那幽蓝的光晕骤然变得清晰可见,如同渴血的活物!
“备马!去黑山!” 秦骁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与凝重。
黑山矿场,地底深处。
巨大的矿洞蜿蜒向下,如同通往地心的巨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矿石粉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刺骨寒意。火把的光芒在幽深的矿洞中跳跃,将嶙峋的岩壁映照得鬼影幢幢。
秦骁在亲卫的簇拥下,沿着湿滑陡峭的矿道疾行。越往下走,那股寒意便愈发浓烈,哈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矿洞岩壁上,开始出现零星的、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黑色矿石——正是“龙吟铁”的原矿。
终于,抵达矿洞尽头。一处被临时加固的巨大空间内,灯火通明。玄诚子在两名道童搀扶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正死死盯着前方岩壁。
只见那坚硬的岩壁中央,赫然着一片足有数丈高、丈余宽的奇异玉脉!玉质并非温润,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冰冷、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玄黑!玉脉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龙鳞般的层叠纹路,每一片“龙鳞”的边缘,都隐隐流动着一丝幽蓝的光泽!靠近它,那股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人的血液冻结!
更令人心悸的是,当火把靠近时,那玄黑龙鳞玉脉内部,竟隐隐传来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铮…铮…”声,如同有无数柄无形的寒铁利剑在其中震颤、共鸣!
“秦帅!” 玄诚子看到秦骁,声音带着激动与疲惫,“此玉…非凡玉!乃地脉极寒煞气凝聚万年而成!其性至坚至寒,更蕴含一丝…一丝先天金铁杀伐之气!贫道观其脉理,与祁连山引动地煞之象,与龙吟铁之异禀,同出一源!此乃…此乃铸炼‘镇器’之无上圣材!”
他喘息着,指向玉璜:“秦帅请看!璜身震动,清光内蕴,与此玉脉共鸣!此非巧合!此玉脉,或为…前朝‘镇国璜’所遗之…母胎?或同源之胞?若能以此玉为主材,辅以龙吟精铁,重铸…不,是铸炼一方新鼎!必能镇压河西气运,反哺玉璜,修复其损!更能…更能引动地脉之力,助龙吟铁威能更上一层楼!”
重铸镇器?新鼎?镇压气运?修复玉璜?提升龙吟铁?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敲在秦骁心头!他缓缓上前,伸出右手,无视那刺骨的冰寒,轻轻按在那玄黑龙鳞玉脉之上!
“嗡——!”
掌心接触的刹那,那半枚玉璜的嗡鸣陡然高亢!裂纹边缘的幽蓝光芒大盛!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浩瀚的极寒气息,如同沉睡的冰龙被骤然惊醒,顺着秦骁的手臂狂涌而入!这股力量并非破坏,而是带着一种冰冷而古老的意志,瞬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轰!”
秦骁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破碎而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脑海!
他看到了:
滔天的洪水淹没无垠的平原,无数生灵在浊浪中哀嚎沉浮。
一座巍峨如山岳的青铜巨鼎矗立于洪水中央,鼎身铭刻着玄奥的鸟虫篆文,散发着镇压西极八荒的煌煌神威!鼎中烈焰熊熊,竟在焚烧着无数闪烁着各色光芒的奇异玉器!玉器在烈焰中融化、升腾,化作道道清光没入鼎身纹路。
洪水在巨鼎的威压下缓缓退去,出的黑色大地龟裂,生机断绝。
一个身着玄黑衮冕、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立于巨鼎之畔,手持半枚断裂的玉璜,仰天发出无声的咆哮,充满了不甘与悲怆。
画面破碎,最后定格在一片熟悉的、龟裂干涸的河床上——正是他重生之初,死亡驿站外那条早己断流的疏勒河故道!河床深处,一道微弱的、与眼前玄黑龙鳞玉脉同源的幽蓝光脉,如同沉睡的地龙,在黑暗中缓缓搏动……
“呃!” 秦骁闷哼一声,猛地收回手,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股冰冷的洪流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脑海中那些震撼而模糊的画面碎片,以及一个清晰无比的认知:
洪泽鼎!镇水!焚玉!前朝倾覆之秘!
疏勒河底,亦有此脉!河西地脉,暗藏玄机!
眼前这玄黑龙鳞玉脉,与“镇国璜”,与“龙吟铁”,与这河西大地,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宿命牵连!
“秦帅!” 玄诚子和亲卫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秦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脑海中的惊涛骇浪。他再次看向那玄黑龙鳞玉脉,眼神己变得无比深邃,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寒潭。
“传令!”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比矿洞中的玄冰更冷、更硬!
“即日起,黑山主矿脉深处,划为禁地!擅入者,斩!”
“调集营造署所有顶尖大匠,由玄诚道长总掌,于此地…开炉!”
“以此玄黑玉脉为主材,融‘龙吟铁’为辅…本帅要铸一方鼎!”
“鼎成之日——”
秦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投向甘州,投向祁连,投向长安,投向那冥冥中未知的宿命,一字一顿,声震矿洞:
“当镇河西,永固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