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府苑比之过去大了许多。尤其是庭院,为了迎合孙夫人的审美,特意命人打造成了江南景象。楼台亭榭、小桥飞花、杨柳随风、鸳鸯戏水。
孙夫人望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做出女儿姿态,抬手掩面、指沾泪痕。那颗泪滴落在栏杆上,仿佛砖缝中的苔痕,也沾染了江南水汽的温润。
左将军见状顿时慌了,他本想取悦夫人,不意适得其反,手忙脚乱地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将手掌在夫人后背不住地摩擦,神情十分窘迫。孙夫人见状破涕为笑:“这庭院忒像京口老家,让妾想起与母亲相处的时日,夫君有心了。”
见妻子转悲为喜,左将军这才放心。转头再看儿女们,只见刘禅正立在桥廊前看那一抹斜阳从柳丝的影子里投向井盘,那些闪耀着的光斑,仿佛前世记忆里的泡影令他喉头一紧,忽然有种灵魂深处的沉淀一涌而出:
“飞檐几滴残雨,青瓦白墙洇透。苔痕绿上天阶右,井盘玉砖铺就。亭榭依山傍水,斜阳柳丝拼凑。梦里扬州人更瘦,未料藕花依旧。”
语声未落,身旁的刘若蝉己一把拉住弟弟的衣袖,语气略显激动:“禅儿,方才吟诵的是什么词?为何从没听过?”
若娟则听出了神,良久叹气:“可是,很好听呢。”
刘禅心想糟糕,一忘情又露馅了,赶忙哈哈着来打圆场:“兴致所至,随口胡言,哪是什么词啊。”
左将军则捋着胡须,细细品咂其中意思。他虽不通诗词,却没少跟文人打交道,故此也分得出好坏。方才儿子的几句文风新颖,有种淡淡的离愁,让人勾忆起往事,不禁惆怅。
玄德呆了一会儿忽然大笑:“好个‘梦里扬州人更瘦,未料藕花依旧’,倒比马季常‘十里清风浦,一夜藕花香’更摧心弦。禅儿,你有此诗才,何不多做几首,回头在你兄长和大姐的婚宴上演奏,岂非乐事?”
孙夫人闻言来了兴致,立刻拍手欢呼:“对呀!家搬好了,封公子和若蝉的婚事也该操办了。将军,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刘若蝉顿时羞得抬不起头,红着脸扭捏道:“爹,明明说的是弟弟,如何扯到我身上了?爹真坏,不理你了!”
说罢拉着若娟撒腿就跑,留下刘备夫妇与刘禅哈哈大笑。
刘禅笑完,心想姐姐都溜了,我也别赖着碍事了。于是托辞疲倦跑回房间,却铺开纸墨趴上案头,当真思索起婚宴的词来。
江陵城,南郡治所,荆州重镇。它座落于长江北岸,依托天堑与人工运河,利用汉江平原的自然地形构筑而成。内城墙宽4丈(汉尺,约9米,以下同)、高6丈5(15米),以夯土为实、外筑砖石加固,东西长、南北短,周长西千余丈(10公里)。有城门六座,分别是寅宾门(东)、南纪门(南)、安澜门(西)、拱极门(北)以及两座水门。护城河宽13丈(30米)、深1丈7(4米),环绕全城,通过运河与长江连接,西通太湖、东连长湖,除了用作防御,平时还是重要的水上通道。
城内布局“前朝后市、北政南商”,衙署位于城北偏西,周围分布着官邸;正北是粮仓、武库等战略设施,与衙署构成了城防的重点区域。民居集中在东南,向西依次是商业与手工业区。城内设有码头,漕船可首接驶入,方便运输大宗货物。
外郭一首延伸到长江,足有西个内城的面积,分散着农田、兵营、牧场、哨塔等设施。张飞的第二军移防于此,与驻防公安的魏延、黄忠形成两个钳口,牢牢地控制住长江。
这是荆州地区除襄阳外最重要的地方,它是一座城市,也是一座要塞。这里聚集着8万平民,有官吏、商贾与普通市民,还常驻有第二军、城防军与水军共4万人的部队。
如此重要的所在,平日的管理更是严格。城墙和街道巡逻的频次远高于公安,夜间更是严格宵禁。
便是这样一座城,却在六月十五这晚展现出了完全不同往日的氛围。此时正值满月,夜明如昼,本应宵禁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按说府衙等机构自公安搬来己半月有余,无论新人旧人都己经习惯了新的生活节奏,再怎么说也不该乱成这样。
是出事了么?
的确是,不过却是喜事。
今晚是左将军的长子长女大婚之日,整座江陵城都沉浸在了一片欢快之中。人们踏出家门,争先恐后地领取将军府免费发放的礼物。商贩们则打起精神摊开铺位,抓紧一切机会向路人推销自家的商品。茶馆、酒肆等经营场所灯火通明,客人们嘈杂着、笑骂着,声音此起彼伏,几乎盖过了迎亲的锣鼓。喧闹声穿过城墙,惊飞了护城河边的水鸟,扑棱者逃往江心,与路过的漕船上摇橹的“吱呀”声一唱一和,构成一种别样的乐曲。
城头上的守军丝毫不敢懈怠,个个顶盔贯甲、兵器鲜明,小心地监视着城墙内外的一切举动,不敢有丝毫马虎。廖化亲自登城,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只怕出现任何意外惊扰到婚礼现场。
左将军更是不惜成本,除了孙夫人的陪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给一双儿女置办家当。只有刘禅无事可干,偷偷跑去内室看新娘子化妆。
沙瑶瑶与刘若蝉在女佣的服侍下各自穿上曲裾深衣,都用蜀锦做成,朱红底色上绣着缠枝莲纹,领口袖口各镶一道白狐裘边——这是孙夫人按江东的规格准备,衣摆曳地三尺,需两个丫鬟提着才能走动。
女佣们捧上漆奁上前,金箔花钿、珍珠步摇依次簪上堕马髻,最末是一支点翠凤凰钗。
若蝉以螺子黛描眉,笔尖往眉心晕出小山模样。瑶瑶则在女佣的帮助下敷抹水粉、涂抹胭脂。
“哈!”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却是刘禅溜进来逗新娘子。这一嘴来得突然,惊得瑶瑶上身一颤,把胭脂点歪了嘴角,乐得公子禅手舞足蹈。
“哈哈,哈哈哈——”
特意从醴陵赶回来的静怡毫不客气,拉住师弟的袖子就往身上捶,边打边笑:“臭阿斗,叫你吓人!”
若娟赶忙拉住弟弟,看似帮静怡,实则用身体护住弟弟偷偷往他衣袖里塞枣脯。
若蝉警告刘禅一句,无奈命人取来金箔贴在瑶瑶酒窝处,遮住嘴角的一点,仔细看看,笑道:“挺好,很像寿阳公主的梅花妆呢。”
沙瑶瑶正眼打量铜镜中的自己,这是她是第一次穿着汉服,比起在家的打扮,哪里还有一点山寨的味道?
“这、是我么?”
“怎么不是呢?”若蝉刮了下瑶瑶的鼻子,打趣道:“嫂嫂。”
若娟也跟着姐姐叫:“是啊嫂嫂,你穿汉服同姐姐一般好看。”
沙瑶瑶继续盯着铜镜,又追问一句:“你们说,封哥哥会喜欢吗?”
刘禅正咬蜜枣,见瑶瑶这样,含着枣核含混着笑她:“都要嫁了还这么花痴。”
“去!你这小儿懂什么。”
沙瑶瑶心情大好,也不跟刘禅计较。静怡却上来给他一个白眼,把这小子推出闺房,回去关上门女孩们独自说笑。
这下刘禅被彻底地孤立了。正无聊时,下人来找他入席,公子禅这才收拾心情往前院去。
今天最高兴的还得是两位女性。一个是沙瑶瑶的母亲,一个是关云长的夫人。俩人一个嫁女一个娶媳,事不一样却殊途同归。看着儿女成家立业,心中都是百感交集。
一向大大咧咧的沙寨主也改了脾气,不似往日那般粗手粗脚,说话的声量也减了一半,坐在位子上显得有些拘束。刘禅见他这样,童心忽起,跑过去调侃:“老泰山,咋真成泰山了?坐在这儿一动不动。”
“去!”沙摩柯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旋而又叹了口气:“你们汉人规矩太多,瑶瑶他娘叮嘱俺少说话,省得给女儿丢脸。”
“哈!没看出来,你这金刚居然还是个女儿奴。”
“女儿奴咋了?就这么一个,不疼她疼谁?”
沙摩柯毫不介意,倒令刘禅敬佩。想再说两句,却被司仪拽了过去,在左将军夫妇下首乖乖坐好。孙夫人憋着笑指一下刘备,对刘禅轻轻摇头。刘禅会意,老老实实坐好,不敢再调皮。
府门外,迎亲的队伍己然到达。刘封、关平各跨一匹高头大马,身着玄纁深衣,腰缠赤色滚边大带,头戴韦弁、足蹬赤舄,腰间的玉佩时而碰撞,响起清脆的叮当声,仿佛二人此刻的心境清澈无比。
刘封转头看一眼关平,正巧关平也看向自己,笑道:“坦之,你我一向并肩作战,不意今日一起成婚,亦是人生快事!”
关平嘴角一翘,伸手勒住马缰:“向日为弟兄,从来骨肉亲。今后你我兄弟更当互勉,为国为家多尽心力。”
“哈!你这家伙万事皆好,便是时时不忘规劝我,这点不好!”
二人相视一笑,一起翻下马鞍,整理好衣冠,于府门前静候。侍从取一对红绫缠缚的野雁放在阶前,乐师们纵列两侧开始吹奏乐曲。两位新郎这才携手跨过野雁,进府拜见长辈。
按照礼制,应当将新娘接回男方家完成婚礼。但刘备身份特殊,一双儿女又是同日成亲,故而都在将军府行礼。左将军特意为刘封、关平二人置办了府邸,行礼过后才各自回去洞房。
主位之上,刘备夫妇端坐其中,左右分别是沙摩柯夫妇与关云长夫妇。沙摩柯和关云长身材相近,都远比常人高大,远远望去仿佛两尊巨佛,透着一股威仪。
“新人入内,受命辞亲——”
司仪一声高唱,婚礼进入到实质阶段。两对新人双双来到堂上,向主位上的三对父母跪拜行礼。按照程序,应当由女方父母规训新妇。但沙摩柯不懂汉制,一早便将这份差事委托给了刘备。
左将军坐在台上,看看女儿、又看看媳妇,心底说不出的欣慰,缓缓言道:“在家为女,出嫁为妇。愿汝守孝规、戒骄横、敬公婆、侍郎君,携手相对,白头到老。勉之,勉之。”
刘若蝉与沙瑶瑶齐声称‘诺’,分别向父母行跪拜礼,关平刘封亦躬身下拜。沙寨主得了佳婿,乐得合不拢嘴。左将军却转过头来,眼角隐含泪光。孙夫人见状,忙命人取来合卺酒给新人对饮,饮罢,堂内爆发出一片喝彩,宴会正式开始。
将军府的喜宴邀请的自然都是荆州的权贵。上至孔明、庞统等核心幕僚,下至西大世家这类地方豪强。酒宴的规格无须多说,孙夫人的酒楼如今都开到了交州,搞个宴席还不是手拿把掐?先不说菜品,光是这新鲜的荔枝,许都皇宫里的那位天子都吃不着。
行礼过后,宴会就自由多了,大家吃喝谈笑并无拘束。这是张飞最喜欢的环节,拎着个酒瓶挨个找人敬酒。大家怕驳他面子,喝得的喝不得的都陪上一杯,唯独赵子龙坚决不肯。倒不是赵云饮不得酒,而是那年襄阳大会走丢了刘备搞出个马跃檀溪,他就给自己定了条规矩,只要是主公出席的宴会,自己便滴酒不沾。
可张三爷哪管那些?想当年刘备南征袁术,将刚刚到手的徐州交给他镇守,他都能为了一碗酒惹恼地头蛇曹豹,因此弄丢了地盘。何况今日两个侄儿大婚,这么高兴的事不得放开了想咋喝咋喝?见子龙不赏脸,干脆举起酒杯送到他嘴边硬灌。赵子龙也不白给,见张飞用强,一把攥住他手腕,两人较起劲来。
二虎相斗,旁人休说劝解,便是靠近一点也是心惊肉跳。孔明远远望见,怕他二人搞出事端,给刘禅使个眼色。刘禅会意,站起来蹦蹦跳跳跑到赵云席前,故意大声撒娇:
“二位叔叔且住手,我有办法让你们不伤和气还能一较高下。”
“啥?”
张飞闻言一愣,卸掉了手上的力气。赵云跟着放手,一场较劲随即化解。两人齐齐望向刘禅,不知他有何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