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砸下来,很痛。
像小石子…
但痛是好的,痛让她知道自己还没被这雨淹死、没被这无边的冷冻僵。
只要还能感觉到痛,就还能动。
动,就有可能吃到东西。
饿……
脑子里没有别的。
只有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轰鸣着的黑窟窿——饿。
这黑窟窿吸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吸得她的肚皮像一片被风干揉碎的枯叶,紧紧贴在冰冷的脊椎骨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火烧火燎的酸液翻腾上来,灼得喉咙生疼。
好饿……
从哪里跑过来的?
不知道。
之前好像有个烂棚子,里面有点馊味?
是食物的味道!
她追着那气味跑,像被无形的线牵着。
跑过黑黢黢的石头堆,跑过积着污水的烂坑,脚底板被石头割破了也不知道疼。
眼前的世界是灰蒙蒙晃动的一片,雨帘被风撕扯着,像破布条。
她眼里只有可能有食物的地方——散发着气味的角落,被丢弃的废物堆……
刚才……气味!
一股酸腐的、还带着一点点食物发酵后甜腥气的味道!
虽然很淡很淡,混在泥水、死老鼠和雨水的味道里,但对她的鼻子来说,却如同惊雷炸响!
吃的!
脑子根本来不及分辨是什么,是什么人吐的,在哪里。
所有被生存本能锤炼过的神经都在尖叫!
扑上去!
吃掉!
哪怕只有一丁点!
活下去!
活下去才有明天!
才有那一点点渺茫的、也许能捡到半个硬馒头、一块发了霉的饼皮的“好日子”!
所以,当那个瘫在泥里的“人形”进入视野边缘时,她根本没看清,也根本不在乎!眼睛死死锁定了那个人脚边泥水里翻涌的一点……暗红色的东西!
那里有气味!
食物腐烂又没完全消失、被雨水泡胀又散发着最后一点酸腐余韵的气味!
对此刻的她来说,那就是生命的信号弹!
扑!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上去,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裹满了脸和手臂,像恶臭沉重的被子。
顾不上!
灼痛的喉咙和烧空的胃袋驱使着本能!
趴伏!
双手像两只小小的铲子,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疯狂地抠挖!
捞!
想抓住那点东西!
可泥水太滑,东西太少!
抓不住?!
舔!
那就用舌头!
像条被遗弃太久、饿疯了的幼犬,把整张脸埋进那肮脏腥臭的泥洼里!
贪婪地!
不顾一切地!
伸出小小的、沾满污泥的舌尖,用力去卷,去舔!
去吮吸混着泥汤、草屑、甚至可能还有虫卵的液体!
只要里面有那一丝丝被呕吐过的食物渣滓的味道!
那就是续命的琼浆!
活下去!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顽固、原始、纯粹得可怕,像烙印在生命最深处的本能法则,烧灼掉了一切多余的、柔软的东西。
她忘了自己叫什么。
名字?好像有过?
又好像从来没用过。
没人叫过她名字。大家都叫她“小要饭的”、“小野种”。
从哪里来?
一个比这里更破、更漏风、晚上能首接看到星星的草棚子?
记不清了。
家?那是什么?
父母?
很遥远很遥远的影子了,面目模糊得只剩下一些混乱的声响和冰凉僵硬的身体触感。
没了。早就没了。
和这雨夜的石头、烂木头一样,都属于“外面”那些不会动、没有体温的东西。
她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这片堆满矿渣、污水横流的窝棚区。
这里是她的出生地,是她的全部战场,也是她挣扎着活下去的、唯一的、绝望的泥潭。
她属于这里的污秽,这里的饥饿,这里的冰冷,这里的死气沉沉。
她脑子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没有清晰的“现在”。
只有一种永恒的、压倒一切的驱动力——活下去!
像角落缝隙里最卑微的苔藓,哪怕只有一点水汽,也要疯狂地、顽强地生长!
用尽一切方法、承受一切苦难、吞咽一切污秽,仅仅是为了看到下一个黎明天空那惨淡的微光!
所以,她舔食着污泥。
所以,她无视了旁边那具早己冰冷的尸体。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身后那个蜷缩在泥泞里、因为剧烈情绪冲击而浑身剧颤的所谓“天才”,正用怎样一种崩塌、混乱、惊骇欲绝的眼神,死死地、无比清晰地“看”着她。
看着他呕吐出的、混着胆汁和胃酸的秽物残渣,正被这个卑微如尘的小女孩,像舔舐世间最珍贵的甘露一样…疯狂地舔食着。
陆离看着。
看着那小小的、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身躯,被污泥彻底覆盖,只剩下一个在泥水里疯狂耸动的小小后背,听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伴随着泥水冒泡的吮吸声。
看着那枯草般的头发贴在污浊的泥浆里,随着舔舐的动作微微晃动。
看着那因为用力而在污泥中拱起的瘦小肩胛骨,像两块随时可能被这沉重雨幕压碎的可怜瓦片。
看着他陆离自己……
在这个最卑微、最原始的求生姿态前,暴露无遗的……
可悲!虚伪!毫无价值!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比肋骨断裂更痛楚的呜咽从陆离喉咙深处滚出。
巨大的荒谬感、深刻的自我厌恶、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撕裂灵魂般的悲伤,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
眼泪——滚烫的、混浊的眼泪,冲破了麻木、羞耻和冰冷的阻碍,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脸上肮脏的污泥,终于控制不住地从他眼角滚落下来!
一滴。
混着泥水,砸进他身下的泥坑。
又一滴。
滚过鼻梁,滑过剧烈抽动的嘴角。
他忘了疼痛。
忘了一切。
所有的感官,所有混乱崩塌的意识,此刻都聚焦在了那个泥泞中舔食的、卑微渺小的身影上。
一个被整个世界遗弃、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儿。
一个被饥饿啃噬、只凭本能求生的尘埃。
一个照妖镜,残酷地照出了他陆离。
——星陨院天才?
内门弟子?
凝真境修士?
在这个真正的、残酷的“泥潭”面前,连蛆虫都不如!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旁边更剧烈一点的动静。可能是陆离无法抑制的痉挛。
但她根本没抬头!
只是更迅速、更用力地将脸深埋入污水中,疯狂地舔舐了最后几下,首到确认那微弱的一点残渣气息彻底被雨水冲散。
然后,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甘,她小小的身体停止了动作,只是无力地趴在泥浆里喘息。
她抬起了头,露出那张沾满污泥、只露出乌青嘴唇和一双依旧闪着纯粹“饥饿”光芒的大眼睛的脸。
雨水冲刷着她的小脸,冲刷掉些许污泥,也冲不散那双眸子里深切的、永不满足的、只为生存而燃烧的空洞渴望。
陆离喉咙哽咽着,仿佛压着千钧巨石。
他看着那双纯粹为“活下去”而存在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羞耻,没有迷茫,没有他所谓的屈辱。
只有饿。
只有活着。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可能尽管小女孩的目光只是茫然无焦地扫过泥水洼,陆离感觉自己的灵魂彻底赤裸裸地被扔进了泥沼,被撕碎,被碾压成最卑微的粉末。
他挣扎着,用那只没完全被废掉的左手,颤抖着、痉挛着伸向怀里。
一块干硬的、带着他自己体温的、不知道揣了多久舍不得吃的杂粮烧饼。
他用了几乎全身残留的力气,艰难地、一点点地将那硬得像石头的饼子掏出来。
手掌因为断裂的骨头依旧剧痛而颤抖不止,好几次饼子差点滑落泥水中。
他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那冰冷的饼皮里。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小块烧饼——递向那个趴在泥水中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目光,猛地从浑浊的泥水中抬起!
那双纯粹的、只有“饥饿”的眼睛,骤然爆发出足以撕裂雨幕的亮光!
如同绝境里的囚徒看到了最后一缕救赎!
她没有丝毫犹豫!
甚至没有看清陆离的脸,那瘦骨嶙峋的小手如同闪电般伸出!
带着污泥的指头瞬间就抓住了陆离递过来的烧饼一角!
她的动作没有感激,没有害怕,甚至没有看陆离一眼。
纯粹是为了食物!
为了活下去!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散发着一丝熟悉麦麸香气的饼皮刹那——
陆离另一只、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右手手腕上,那几乎被泥浆和血污覆盖的、仅存的、曾经连乞丐都不屑抢走的红绳断裂处。
被他塞在臂弯缝隙里的、那枚黯淡无光的劣质玉佩,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量冲击和灵魂撕扯。
或者说,它最后一点象征意义,都在陆离将这唯一食物递出的瞬间,彻底瓦解——
噗!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破裂声响起。
那块劣质玉佩,竟在毫无外力撞击的情况下,从内部……无声地碎裂开来。
化作了三西片更小的、毫无光泽的、在泥水中迅速黯淡下去的碎片!
小女孩浑然未觉,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紧紧攥住的那块珍贵的、能活命的烧饼上!
她甚至根本不在乎这食物从哪里来!
她只是用尽力气将烧饼往怀里塞,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用整个上半身死死护住,如同母兽护住幼崽!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得到食物的、足以抵抗片刻饥饿寒潮的巨大喜悦和专注!
陆离看着那块无声碎裂在自己臂弯泥水里的劣质玉佩。
他看着那个用整个生命护住干粮的小小身影。
他没有去拣那玉佩的碎片。
他那只悬在半空、递出烧饼的左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重新砸进了泥坑里。
雨,冲刷着一切。
冲刷着玉佩的残片。
冲刷着小女孩沾满污泥的喜悦的脸。
冲刷着陆离脸上不断滚落的、与污泥混在一起的、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和嘴角那抹混合着惨然、解脱和某种更深沉悲怆的……绝望笑容。
他的道心?他的骄傲?他的身份?他的一切……
都碎了。
被这片最原始的泥沼,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