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城的黄昏总是带着铅灰色的沉重。星陨院内，外门弟子区域特有的压抑感在暮色中发酵。
秦烈那间刚刚清理过、墙壁上还残留着无法洗净的淡淡暗褐色水渍的石室，像一块突兀的伤疤，沉默地散发着血腥与恐惧的余韵。
即使管事刻意命人冲洗过，那股灵能狂暴溢散混合着血肉腥臊的气息，依旧如同无形的阴霾，萦绕在每一条狭窄的走廊、每一间拥挤的石室里。
林淼独自坐在自己那间比秦烈稍好一点、但也只是多了扇小窗的内门弟子单人静室内。
窗外狭窄的天井里种着几株病恹恹的、引不来几只蝴蝶的灵草。
桌上放着一枚宗门刚发下来、品质明显比外门弟子好上不少的下品灵石，还有一本薄薄的、记载着凝真境初期稳固法门的旧书册。
十西岁便踏入凝真初期的光环早己褪色。
曾几何时，他也是众人眼中的“天才”。
十西岁凝真，脱离外门劳役，搬入这“清静”的单间，一度以为大道就在眼前。
可引气境的飞速攀升仿佛耗尽了他的所有潜力，又或许是星陨院的功法和资源也就仅此而己。
踏入凝真后，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灵力的凝聚、提纯、稳固，远比引气境困难十倍。
那一滴微弱的灵气在丹田气旋中旋转，如逆水行舟，需耗费大量心神与微薄的灵气资源去温养、去推动它变得凝实。
以前，他笃信只要足够勤奋，资源再匮乏也能凭借天赋弥补。
为此，他将所有时间都花在打坐、引导稀薄的灵气、理解那艰深晦涩的宗门口诀上。
拒绝旁人的邀请，断绝不必要的交际。
他把自己的小天地关得死紧，只留下那扇小小的窗，供他偶尔看一眼窗外的病草。
可秦烈的死，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那层名为“希望”的薄冰。
爆炸瞬间的沉闷声响似乎还在他耳畔回荡。
秦烈隔壁宿舍的弟子绘声绘色描述的爆体惨状。
“血肉糊了半墙”、“墙上有颗眼珠子瞪着呢”、“那骨头茬子都……呕……”。
——如同瘟疫般在脑海里滋生蔓延。
他能想象那股狂暴灵力骤然爆发撕裂经脉腑脏的剧痛，能闻到那股弥漫数日都散不尽的腥味。
曾经对秦烈那种鲁莽行径的鄙夷和不屑，此刻只剩下兔死狐悲的彻骨寒意和……
动摇！
像地震后摇摇欲坠的山脊线。
“天赋……勤奋……真的够吗？”
林淼握着那枚温润却无法提供多少灵气的下品灵石，指节捏得发白。
他天赋比秦烈好，资源比秦烈强，也从不走捷径。
可秦烈死前的疯狂执念。
——那种孤注一掷、不顾一切要改变命运的绝望嘶吼。
——此刻却诡异地在他心头浮现，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死亡回响。
一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般钻进脑海：
“如果……如果我也是那样的‘天才’，像秦烈一样，会不会有一天……也落得……”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那骇人的联想，却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不怕死，他怕死得像秦烈那样。
——毫无价值，面目全非，无声无息，成为别人口中带着惊恐和一点点猎奇快意流传几句就忘记的谈资！
像窗外角落里那株被人踩过一脚、萎顿在地的杂草，无人再看第二眼。
“林师兄？”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同院一个关系稍好的内门师弟李和。
“明日……周管事交代我们去城外小矿清点这个月的灵石份额……”
李和的声音很小，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清点灵石矿？
这本该是外门劳役干的杂事！
如今连内门弟子都要去做了吗？这意味宗门灵石又紧张了？
或者……
管事们觉得他们这些卡在境界上不去的内门弟子，也就配干这个？
林淼手指颤抖了一下，那块下品灵石硌得掌心生疼。
一股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和屈辱感猛地攫住了他。
修行？攀登大道？
他现在需要操心的是明天能不能在矿洞里把那点可怜的灵石数目点清楚。
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宗门贡献点奔波！
他想厉声斥责李和，想摔了手里的灵石发泄！
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一声干涩嘶哑、充满了疲惫和迷茫的：
“……知道了。”
门外脚步声迟疑着远去，石室再次陷入死寂。
黄昏彻底沉入暮色，窗外的病草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林淼缓缓松开紧握灵石的手。那枚灵石滚落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骨碌声。它提供的力量依旧微弱。
桌上的薄册在昏暗的光线下，字迹模糊难辨。
天赋的微光未能燎原。
勤奋的执着在现实的泥潭里渐渐打滑。
死亡的恐惧如同寒潮，反复冲刷着摇摇欲坠的堤坝。
资源匮乏的铁壁，窒息般地横亘在前。
道心……那所谓向道之心，在这压抑、绝望、朝不保夕的沉闷空气里，究竟还剩下几分重量？
还能支撑他前行多久？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望着窗外沉入墨色的天空，体内那一滴温养不易、凝聚着希望的凝真灵气，似乎也跟着夜色一起，黯淡了下去。
一种源自骨髓、名为“无力挣扎”的疲倦，沉重地笼罩了这方小小的斗室。
那方“点尘鉴”上属于秦烈爆体染血石床的画面旁边。
墨无痕的“星河烟毫”再次落下。
笔触更淡，更虚。
勾勒出的不再是惨烈的爆体现场，而是一个昏暗石室内，枯坐着的、神情迷茫而沉重、手握灵石却无力紧握的少年侧影。
——林淼。
画中的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黑暗，窗棂上只留下那株病草的残影，像是对未来的预兆。
在他桌案的角落，墨无痕以虚极的笔法点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灵力微薄、似乎画了一半就无以为继的半成品符箓痕迹。
这是他在挣扎中试图寻求突破方向，却发现自己连最基础的辅助符箓都画不好的无力证明。
旁边配一行微小篆字：
“青岩城星陨院，内门弟子林淼。十西凝真，困守一载。体未锻，根未固。道心摇坠，望泥途而不知归。”
墨痕渲染着压抑的气氛。
“点尘鉴”微微挪位，这一次，墨无痕没有将其与夙晏旻淬炼寒潭的主画卷并列，而是将其放置在画卷中“不渡仙”七位统领模糊宏伟身影所投射出阴影的一个边缘角落里。
仿佛在昭示：
在这神仙渡的无上力量的荫蔽之下，在那遥远的、阳光无法遍及的角落里。
还有无数如秦烈般爆裂、如林淼般在泥泞中挣扎、动摇的微尘众生，正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无声而绝望的攀登与沉沦。
寒潭瀑流之下。
夙晏旻再一次扛过了水流的重压，虽然咳出一口带血的冰沫，但那点丹田清气却愈发凝练结实。
玉流霜的目光穿透水波，冰冷的意念牢牢锁定着他每一次灵力的运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