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渺缈带着柔笑意告知夙晏旻可以暂时离开此地、自由活动半日时,小家伙明显愣了一下。
那双被剧痛和冰冷淬炼得过分沉静的黑眸深处,像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寒潭,骤然荡开一圈名为“茫然”和“不敢置信”的涟漪。
他低头看看自己依旧苍白但总算没有新伤的手掌,又茫然地抬头望向小筑外那条被初阳染上暖意的白石小径。
自由?活动?去哪里?
这近乎是自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没有明确指令的目标,没有冰魄寒潭的酷烈,没有玉流霜冰冷的鞭策。
只有阳光,微风,和一个“随便走走”的许可。
他被云渺缈轻轻推到小径入口。
身后,水云回廊深处,墨无痕的身影己在无声息间淡化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玉流霜早己不见踪影。
夙晏旻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
丹田气旋带来的细微刺痛和身体残留的酸楚依旧清晰,但一种更原始的、被压抑己久的属于五岁孩童的好奇与渴望,正一点点从坚冰下渗出。
他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
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踉跄,但很快,沐浴在温暖阳光下、嗅着远处传来食物烟火气的本能,让脚步逐渐变得轻快,尽管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的生涩。
热闹的声响如同温暖的浪潮,层层叠叠地包围了他。
“新鲜出炉的灵麦包子咧!皮薄馅大,灵气十足哟!”
“上好的晨露花蜜!凝神静气,夫人您尝尝?”
“王叔!你家的藤萝又爬过墙啦!再不管管,我院子里的星辰花都要被遮住啦!”
“慢点跑!慢点跑!你这皮猴儿!”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妇人间的笑骂声、孩童们的追逐嬉闹声……
各种声音混杂着食物的香气、花草的清香、以及一种市井特有的喧嚣活力,如同无数温暖的触手,轻轻拨动着夙晏旻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心弦。
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些,像一块在阳光下逐渐软化的寒冰。
他站在街角,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流动的画卷:
衣着朴素的妇人提着竹篮,篮子里放着还带着露水的灵蔬。
几个年岁与他相仿、甚至更小的孩童,正拿着木刻的刀剑,在一个卖古玩的小摊旁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毫无阴霾。
一个扛着巨大糖葫芦草把的老者慢悠悠走过,红艳艳的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街边铺子门口,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短褂的胖老头正笑呵呵地招呼着客人,他的面前摆着几个热腾腾的大蒸笼,甜丝丝的桂花气息弥漫开来。
空气鲜活、热闹,充满了一种令人安心的喧嚣和人间的烟火气。
这里没有杀伐的寒意,没有刺骨的痛楚,只有平凡却真实的热闹生活。
夙晏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口袋——空的!
但那胖老头似乎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双浑浊却和蔼的眼睛立刻笑眯成了一条缝:“哟!我们的小怪物今日得闲出来了?来来来,尝尝爷爷今早新做的桂花松仁糕!刚出笼,热乎着呢!”
说着就拿起油纸包了一块,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夙晏旻的手里。
掌心骤然传来的温热柔软触感,带着浓郁的桂花香甜和松子的油香,瞬间击中了夙晏旻味蕾和知觉。
他愣愣地看着手中这块洁白的、热气腾腾的糕点,又抬头看向胖老头堆满笑容的慈祥脸庞。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悸动,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悄然浸润了他那颗被痛苦和重压冰冻了太久的小小心灵。
仿佛体内那些盘踞不去的寒煞残留都被这烟火气息冲淡了一丝。
他有些笨拙地拿起糕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甜蜜软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混杂着松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记忆中残留的松油苦涩与血腥气。
他像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手捧着糕,小口小口认真地吃着,另一只手的指尖下意识地、有些留恋地抹过唇角沾染的糖渍和一点松仁碎屑。
那双沉静的眸子,在腾腾热气和糕点的香甜中,终于氤氲开一片属于五岁孩童的、纯粹的、新奇满足的光亮。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几个玩闹的孩童多看了几眼,脚步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虽然最终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加入,但那份渴望与好奇,却清晰地写在了亮起的眼睛和微微放松的唇角。
万书阁深邃的空间深处,并非实体的地板或桌椅,而是一片流淌着淡淡墨韵的混沌虚空。
墨无痕纤长的身影悬浮于此,仿佛立于一幅正在展开的庞大画卷的中央。
她手中执着的并不是那支玉笔,而是另外一支由某种凝固星光和烟霞炼成的“星河烟毫”,笔尖流转着变幻不定的光色。
在她面前,一面如镜面般流动的虚空画卷正清晰地映照出神仙渡街巷上的一幕幕。
夙晏旻的茫然无措。
他踏入街巷的迟疑与试探。
他初见市井喧闹时的微微呆滞。
他闻见香气、看见孩童嬉戏时那下意识的放松。
他收到糕点时的瞬间无措和随之绽放的、毫无戒备的满足笑容。
他笨拙却珍惜地吃着糕点的样子。
他偷偷抹过嘴角的指尖,以及那望向玩伴时眼中闪过的、压抑不住的微光。
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微小的神情变化,每一个因烟火气而生动的肢体动作,都被墨无痕那洞悉万物情态的画师之眼捕捉、放大。
她的“星河烟毫”在虚空画面上无声而迅疾地游走着,没有蘸染任何现实中的颜料,落笔处,淡淡的墨痕与灵动的色晕自发在虚空中生成、延展。
画面上一个穿着白色布衣的孩童身影逐渐清晰:那份初出樊笼的茫然,接触热闹时绷紧又微微松弛的姿态,特别是捧着热糕时那嘴角沾着糖屑、眼神明亮纯粹的瞬间,被刻画得尤为生动传神。
那不同于在石潭小筑的沉静或冰冷,是一种独属于此刻、独属于这烟火尘埃中的鲜活血色。
就在这时,墨无痕身边的虚空微微扭曲。
一道身影如同从坚铁中熔铸而出,带着沉凝如山的气势,无声地显现。
此人一身玄色重甲,甲片细密精致如同龙鳞,气息浑厚磅礴,却不泄露一丝锋芒,仿佛连虚空都承载不住其重量。
正是七位不渡仙统领之一,——磐岳!以其绝对防御和不动如山的意志闻名。
磐岳的目光同样落在墨无痕的虚空画卷上,看着那吃糕点的小小身影。
他那岩石般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如同大地裂缝的眼眸,却罕见地凝聚在夙晏旻捧着糕点、嘴角沾屑望向玩伴的那一幕上。
“墨尊。”
磐岳的声音低沉厚重,如同巨石碰撞,“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依旧不离画卷上那个沾着糖屑、眼中带着一丝渴望却最终驻足的身影。
“……甚好。”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重逾千斤。
墨无痕笔下未停,但“星河烟毫”勾勒夙晏旻眼神的笔触,更加灵动了一丝。
“哦?”她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能让磐岳这等以意志如山著称、寡言少语到了极致的统领主动评价,且是正面的“甚好”,分量非同小可。
磐岳的目光在夙晏旻嘴角和指尖的糖渍微痕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他看向嬉闹孩童却没上前的那一幕。他的声音依旧沉缓,带着洞穿万物的力量感:
“霜玉裹心,稚火不灭。红尘烟火,能染糖霜屑,能燃眼中光。”
“此心……”
磐岳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画卷,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低沉的声音在墨韵虚空中回荡:
“守得住寒潭彻骨之寂,纳得了人间百味之喧。玉尊锤炼得其‘骨’,红尘烟火亦沐其‘心’。”
“道心雏鸟,不迷于巢外莺蝶,亦不忘归巢路。……确为好胚。”
简短的几句话,寥寥数语,道尽了磐岳眼中夙晏旻的可贵之处。
墨无痕听了磐岳之言,手中“星河烟毫”的动作有一瞬间极细微的凝滞,仿佛在回味那“糖霜屑”与“眼中光”的意味。
随即,那幅虚空画卷上,正埋头咬糕点的夙晏旻身边,“不小心”溅落了一两滴松散的、带着微甜的糖霜碎屑墨点,仿佛要将那份最不起眼也最珍贵的烟火温度,永恒地烙印于这幅记录他成长的画卷之中。
画卷一角,墨无痕指尖微动,以清冷淡漠的篆字题下:
“初渡红尘影,烟火染微痕。霜玉胚质暖,稚火煅魄真。”
远处巷口,夙晏旻终于将最后一口糕点珍惜地咽下,满足地舔了舔嘴角。
他最后看了一眼追逐的孩童,似乎有些不舍,但最终还是转身,迈开小小的步子,循着来时的白石小径,向着石潭小筑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融入了喧闹街巷的光影之中。
半日的休憩虽短,那烟火的气息与口中的甘甜,却如同种子般悄然落在了那被寒霜覆盖的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