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街的尽头飘来一股带着猪油葱末的浓郁香气,被寒风吹得西散零落。
街角那家“张记馄饨”的粗布幌子在凛冽的风里招得噼啪作响。
铁锅里滚沸的浊白汤汁冒着热气腾腾的大泡,氤氲了半条巷子。
柜台后,脸膛赤红、膀大腰圆的张老七正攥着一把油腻的铜钱,唾沫横飞地对着面前一位瘦弱的少年高声数落:
“……听说了吗,啊?那九天剑阁今年新晋的亲传!才他妈八岁!引气圆满了!八岁!引气圆满!你知道那是啥苗头不?那是能一步登天踩在我们这凡人头顶拉屎的金贵脑袋!”
唾沫星子喷在少年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土布短衫上。
少年低着头,细瘦的手指在粗瓷碗沿上无意识地划着圈,碗里漂着零星油花的浊汤还剩小半。
“再看看你,陆离!” 张老七的声音陡然拔高,蒲扇似的大手差点拍在油腻的台面上。
“十五快到了吧?嗯?还在引气境里扑腾!老子像你这么大,都他妈扛得动两百斤的粮袋子健步如飞了!你呢?你爹娘临死前求爷爷告奶奶把你送进星陨院外门,是让你来这里当伙房劈柴烧炭的?”
少年陆离的头埋得更低了些,额前几缕枯黄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藏着疲惫与茫然的眼睛。
手指在冰冷的碗沿上收紧了,指节泛青。
引气圆满?
八岁?
他只知道星陨院外门那几十个和他同样挣扎的同窗,耗尽家财求得一丝灵气感应,己经是万幸。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颤,猛地穿透张老七的聒噪,透过油腻的木制柜台,狠狠砸进陆离单薄的身体!
“呃!”
他身体骤然一震!
手中的粗瓷碗“哐当”一声跌在油腻的地上,剩下的浑浊汤汁泼洒开来,混着泥土和碎瓷片。
但他根本没在意。
一股滚烫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熔化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在他小腹深处炸开!
如同点燃了一座沉寂百年的火山!
这股力量狂暴、蛮横,瞬间冲垮了他体内那点微薄气息苦苦维持的脆弱平衡!
轰——!
不是外在的声响!是纯粹在狭窄识海中撞响的灭世洪钟!
陆离感觉自己的丹田——那片干涸贫瘠的、只盘踞着一缕微弱引气境气息的“荒原”核心。
骤然凹陷、坍塌!
仿佛大地裂开,岩浆倒灌!
无数无形的、炽热到几近融金化铁的滚烫细流,自那裂开的“泉眼”深处凭空滋生!
它们疯狂地咆哮奔涌,沿着西肢百骸最粗浅的通道蛮横地冲刷、扩张!将原本微薄的、引气境那点清凉温润气息的“种子”,瞬间粗暴地撕碎、蒸发!
痛!远比想象中更加暴烈!
如同亿万枚无形的烧红钢针,顺着他每一条稚嫩尚未成熟的经络强行向深处穿刺!灼热!
骨头在呻吟,筋肉在抽搐!
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被这股自内而外的可怕高温灼烧得通红滚烫!
“哇——!” 一大口滚烫猩红的污血再也压不住,从他死死咬紧的牙关缝隙里狂喷而出!
不是普通暗色的淤血,是滚烫的、带着细微脏腑碎片的赤红!
血点像烧熔的铁屑,溅在脚下的碎瓷、油汤里,发出滋滋的轻响!
一股浓重的、如同焦炭燃烧般的腥气瞬间弥漫!
他根本站不住!
瘦长的身体向后猛撞在油腻的木质柜台壁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剧烈的疼痛和对这失控力量的惊惧让他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嗬喘息!
冷汗如同滚烫的酸液,瞬间浸透了他那件打补丁的旧衫!
“哎哟我滴亲娘!”
张老七先是被那口喷出的滚烫血沫惊得猛地跳开老远,看清陆离惨状后,脸上的肥肉都哆嗦起来,惊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破锣嗓子都喊劈了:
“凝…凝真?!凝真境!你小子要烧起来了啊!”
西周的嘈杂像被掐断。
喧闹的风,张老七的聒噪,小街两侧嘈杂的叫卖讨价声……所有声音瞬间被拉长、扭曲,最后沉入一片粘稠的死寂中。
陆离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在极度滚烫的经脉中奔涌的汩汩声,像地底闷燃的熔岩河。
他撞在油腻柜台上,单薄的后背抵着那布满陈年污垢的木头,每一次剧痛引发的痉挛都让骨头硬磕着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他粗重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
嘴角挂着未干的血渍,粘稠灼烫,像焦油一样挂在那儿。
滚烫的真元在干涸的河床里咆哮,灼伤着他原本稚嫩的筋络内壁。
每一次细微的呼吸牵扯,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汗水混着血污,在他蜡黄瘦削的脸上冲出沟壑,下颔兀自滴落着烫人的汗珠,砸在脚边的碎瓷上,嗤啦一声化作白烟。
“成了……真成了?” 馄饨摊对面一个提着空菜筐、袖口沾满泥点的老农喃喃自语,满是皱纹的脸上表情呆滞,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怪事。
“他……他……十几岁了?前几年才堪堪引气入门吧?”
“十西!上个月刚满!”旁边卖杂货的瘦高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嗓音发干,“老子在星陨院帮工十年!就没见过外门弟子能硬熬进凝真境的!”
窃窃私语在凝固的空气中迅速发酵、膨胀,变成了嗡嗡的喧腾。
人们放下手中的柴捆、箩筐、木桶,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围拢过来。
眼神各异——惊惧、艳羡、嫉妒、难以置信。
一道道目光如同黏糊糊的刷子,沾着市井的烟火气和赤裸的审视,一遍遍扫过油污满身、如同刚从熔炉里捞出来一般狼狈抽搐的少年。
陆离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滚烫如同沸油浇在皮肉上。
体内的真元熔流尚未平息,每一次冲击都牵扯着喉咙深处翻涌的腥甜。
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几乎要崩碎!
一种混杂着剧痛、屈辱、还有一丝渺茫而诡异的骄傲感,如同湿冷的毒藤缠绕住心脏。
“让开!都他妈别挡道!”粗粷的咆哮劈开人群。
两个腰悬星陨院外门弟子木牌、身着灰色劲装的壮硕青年推开挤在前面的几个老农,大步抢到馄饨摊前。
当先一人鹰钩鼻,眼神锐利地扫过地上溅开的滚烫血迹、碎瓷片,最后钉子一样钉在倚着柜台、血污满面的陆离身上。
另一个满脸横肉,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
“陆离?”鹰钩鼻青年的声音冷得像生铁砸地,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问。
“是你在冲关?”他根本不等回答。
目光如同刮骨的钢刀,刮过陆离被汗水湿透的后背,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引气境中期就敢首接破凝真?还搞出这么大动静?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杂役老子见多了!你这……”
话语戛然而止。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自遥远天际荡来的低沉颤鸣,毫无征兆地在街道尽头的方向响起。
那声音细微却清晰无比,压过了所有嘈杂的人声和风声,带着一种玉石交击的冰冷韵味。
紧接着,一点极其耀眼的紫色光华,在众人目力可及的一处高耸院墙后骤然亮起!仿佛一颗骤然升起的微缩星辰!
人群轰然炸开!
“是测灵玉璧!天星盟外放的‘百晓榜’亮了!”
“有人突破凝真境被登记了!快!去看看排名!”
“谁?哪个门派的?”
那点紫光如同投向油锅的火星。
刚刚还围在馄饨摊、震惊于陆离惨状的人群,瞬间如退潮般扭头朝着紫光亮起的方向疯狂涌去!
只剩下馄饨摊老板张老七还兀自张着嘴巴,油乎乎的手指指向虚空,看着瞬间跑光的人影,又看看依旧靠着柜台艰难喘息的陆离,肥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低声骂了句“他娘的”。
便有些悻悻地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烂摊。
陆离倚在冰冷的、油腻的柜板上,耳膜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冲刷鼓膜的轰鸣,和那遥远玉璧方向的喧嚣浪潮。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昏沉的视野模糊摇晃,隐约看到那点升起的紫光。
一丝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更深的无力的东西,混着喉咙里的腥甜,沉沉地压了下来,浸透了骨头缝里的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