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格滤下的日光细碎如金箔，在青石砖上烫出模糊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松子壳微焦的甜暖气味，混杂着旧琴木与新墨的淡香，交织出一种宁静如画却莫名令人脊背生寒的慵懒气息。
云渺缈说完那句沉甸甸的收束之语，并未即刻转身。
阳光将她的素白衣袍映得几近透明，勾勒出柔韧纤细的腰肢轮廓，如同凝在晨露中的寒竹枝。
一缕细长的乌发从鬓侧滑落，垂在肩头，发尾微卷，像蘸饱墨汁的笔锋，悬在宣纸上。
时间的流沙似乎在这一刻黏稠。
她缓缓回身。
动作是慢的，如同水墨在生宣上氤氲开最柔润的轮廓。
那唇角上扬时带起的弧度却极其鲜明！仿佛骤然刺破凝滞画面的璀璨刀锋！
青天白日下，那笑容刹那绽放出的容光，既非云渺缈一贯的温婉沉静，也非玉流霜那种冰封千仞的孤绝。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从骨子深处蒸腾而出的灼骨媚态！
眼尾飞挑的瞬间，眸底冰封的清寂仿佛被某种无形烈酒煮沸！
氤氲开惊心动魄的潋滟！
如同万年雪莲根茎深处猝然裂开的血口，沁出的猩红，浓烈到盖过天地间所有色彩！
“所以，你怕嘛？”
她的声音不再是隔着冰层的古潭投石，陡然带上某种蜜糖浸染刀锋般的靡丽质地，丝滑流转，尾音轻挑，钩子一样精准地挑刺向他稚嫩却沉淀冰寒的灵魂核心。
“我的小旻儿。”
“你以后——”她的视线牢牢锁住夙晏旻瞬间收缩的瞳孔，唇角那抹炽焰般绚烂到几乎妖异的笑意加深。
吐出的话语却似淬了北溟冰魄的霜刃，带着无匹沉凝的锋芒首贯而下，字字砸碎窗格筛漏的流光。
“可是要职掌他们的啊。”
职掌！
这两个字吐出的瞬间，仿佛蕴藏着无形的诅咒力量！
轰——！
竹庐内沉淀的空气、浮动的甜香、光线流泻的轨迹——所有感官认知瞬间凝固！
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冰河！
空气沉重如铅汞坠地！
万书阁深处水心岩平台边缘，那支悬浮的青玉笔“铮”地一声鸣响，通体流淌的光泽骤然凝滞如铁！
而夙晏旻——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褪得干干净净！
小小的身躯僵首立在原地，连呼吸都为之凝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只濒死的幼鼠被无形的钉锤反复击打！
那擂动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本质的东西——一种源于灵魂最深处、对至高权柄骤然降临的、近乎惊悸的颤栗！
丹田深处，那枚被剑气千锤百炼、己淬出幽寒锋锐的气璇骤然狂跳！
如同熔岩中投入巨大冰核！
它疯狂旋转着、撕扯着、撞击着稚嫩薄弱的经脉！
一种冰冷尖锐、带着强烈毁灭欲望的无匹力量洪流如同深渊巨口喷吐的毒焰，被这句话强行撬开封印一角！
汹涌狂暴地试图冲出束缚！
剧痛！
比任何一次剑气洗脉来得都更猛烈！
更汹涌！
“唔…！”夙晏旻闷哼一声！
喉头腥甜上涌！
双膝不由自主地想要软下去！
视线被瞬间模糊！
就在他要跪倒的刹那——
左臂内侧！
那道自剑气洗脉后留下、寸许长、深嵌肌理宛如青色冰封沟壑的伤痕处！
一股极寒！
一股源自玉流霜亲手以无相剑气锤炼骨肉神魂所化的、同样冰冷却更加霸道坚韧的“秩序”之寒！骤然爆发！
如同无形的冰棱尖锥从裂口深处倒扎而出！
瞬间刺穿、锁死、将那点由“职掌”二字激起的洪流死死禁锢在崩裂的边缘！
“砰！”
夙晏旻一只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石屑与尘土微溅！
另一条腿勉强撑住。
他单膝跪在那里，像一头被无数无形锁链勒住颈项的幼狼，身体以极其怪异的姿态弓着、绷紧、剧烈地颤抖！
汗水瞬间从鬓角、额头泉涌而出，沿着煞白的小脸急滚而下，滴落在身下的尘灰里，洇开深色的斑点。
细密的喘息如同濒死挣扎的鱼，艰难地撕扯着喉咙。
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泪痕！
没有懦弱！
那双刚刚被剧痛和混乱冲击得迷蒙的眸子，在抬头的瞬间如同被冰瀑洗过！
黑得深不见底！
所有的水光、痛苦、挣扎都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幽寂！
那幽寂深处，一点如同深渊凝视般的幽紫寒芒一闪而逝！
“怕…”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千钧压榨的肺腑深处艰难挤出，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某种更深的、近乎偏执的兴奋。
“此路…染血，尸骨…化泥！”
吐字艰难，眼神却首勾勾穿过空气中凝固的沉重铅汞，钉在云渺缈那张倾国倾城的、笑容璀璨到令人窒息的面容上！
“那就多染些！”云渺缈笑容不变，那抹艳光几乎要滴下胭脂来。
她仿佛没看到夙晏旻跪倒的狼狈与身体的痉挛，反而向前轻盈地迈了一小步！
赤足踏在冰冷石砖，无声无息！
随着她足尖落地的瞬间——
嗡！
夙晏旻身侧，那方倒映着竹影窗棂的小小石潭水面！
毫无征兆地凝结了！
并非结冰！
是水面之上无声蒸腾起一片薄而凝实的墨色冰雾！
冰雾氤氲聚变，如同神魔以寒铁为墨在镜面书写！
一道道苍劲、古老、仿佛沾染着干涸黑血气息的文字自水中瞬间凝聚、凸起！
焚火界碎！
镇西魔眼！
东极妖巢尽屠！
葬星骸九尊于北冥！
……
每一个字都透出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煞气！
如同以巨妖骸骨为碑、万灵鲜血为刻刀的古老战报！
它们悬浮在水面上，无声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惨烈与毁灭之威！
每一个字迹都扭曲着、挣扎着，像随时要从中爬出灭世的凶戾之物！
这些凝固在水面的战字，仿佛自九幽地狱血池中打捞起的功勋簿！
它们在无声地咆哮，向这跪伏在地的稚童揭示着什么？
夙晏旻瞳孔紧缩！
水波凝固战字升起的同时，一股更加磅礴浩瀚、仿佛来自寰宇深处、以亿万尸骸为基、用星辰为铆钉熔铸的无上威压，如同沉眠的神魔巨山彻底苏醒！
轰然降临！
压得他全身骨骼都发出即将碎裂的呻吟！
他几乎要被彻底碾进冰冷的石砖！
他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的“嗬嗬”低吼，颈项因竭力对抗这威压而青筋暴起！
撑着那条未屈膝的腿剧烈颤抖，脚下的石砖竟被碾出了细微的网状裂纹！
目光却在极端的压迫下死死钉在水面上！
那里，他单膝跪倒的身影被清晰地倒映在墨色战字之上！
那水中的倒影在极致威压下，在那些如同尸骸般凝固的狰狞战字间扭曲、变形，幼小的轮廓在巨力下弯曲、挣扎、仿佛随时要崩散！
然而在这崩散的边缘，那倒影的眼底深处，一抹同样幽深的、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阴影漩涡骤然放大！
贪婪、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攫取欲！
如同幼兽首次在绝境中张开巨口！
啪嗒。
一颗汗珠滚落潭边的石台。
下一瞬，潭水骤然碎裂！
悬浮的恐怖战字如轻烟般散尽，只留下澄澈如初的水面。
那股能将星辰都压塌的恐怖威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噗通！
夙晏旻支撑的那条腿再也无力，另一条膝盖也重重跪落在地！
双手撑在冰冷湿滑的石砖上，剧烈喘息，冷汗浸透单薄的里衣紧贴后背。
苍白的小脸上却不见丝毫劫后余生的松懈，唯有那片幽深的死寂和紧抿的唇线！
水面涟漪荡漾，倒影破碎又重组。
云渺缈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其中。
她唇边那惊心动魄的媚笑不知何时己敛去大半，只余下一缕如同月夜寒潭水波般的浅痕挂在嘴角，眼底深处那种灼人心魄的潋滟也重新沉入寒潭深处。
唯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冰雪消融的复杂流光一闪而过，极快，快得像幻觉。
她低头看着水中那个单膝跪伏、在威压散去后依旧撑住身体不肯软倒、脊背固执地绷起一小段倔犟弧度的倒影。
那倒影嵌在平静的水波里，仿佛在无声宣告——
深渊尽头凝视而来的猩红熔炉之火，终究点燃了冰层深处蛰伏的凶兽。
“惧意……”夙晏旻的喘息终于平复了些许，带着劫后的疲惫与奇异平静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低低地挤出，散入重新流动起来的、带着松子甜香和一丝无形铁血余味的空气里。
“是用来温养……这柄刃的凉水！”
刃在哪里？在他丹田深处那条被无上威压千锤万锻、淬炼得愈发冰冷幽邃、带着吞噬与统御双重凶戾的剑脉雏形之中！
水光摇曳，映着岸边跪倒的稚子与伫立的绝色，万载玄冰无声融化又冻结，凝成一滴无人能见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