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芒沉在潭底,凝成一片冰凉的白玉,潭水却透出某种奇异的暖意,蒸腾着若有若无的薄雾。
夙晏旻盘膝坐在潭边一块平滑的青石上,三岁的身体绷得笔首。
目光紧紧盯着那片在月光与水雾间流转变幻的……“光”。
那不是真正的光,是更细微、更灵动的东西。
像无数尾看不见的银鱼,在空气里,在水雾中,甚至在那沉静的月光下,游弋、追逐。
当他的视线长久地、毫无杂念地凝聚在某一点时,那些细微的银芒就会模糊地显现出来,如同针尖大小的微尘,带着冰凉的、却又生机勃勃的气息,倏忽来去。
他试着伸出手指。
小小的指尖点在冰冷的空气中,那些游弋的“银鱼”像是受到了惊吓,瞬息西散,隐入无形。再集中精神去“看”,它们又出现了,却始终不肯靠近。
不远处的水榭里,墨无痕斜倚在青玉凭栏上。
未点灯。
素白的衣袍在月下泛着冷辉,墨染的痕迹在衣袂间缓缓流淌,如同活物。
她并未看那小小的身影,目光落在潭面那团沉玉般的月影上。
指尖却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一滴纯粹的光在她指尖凝成。
墨色,却清透无比,如同最纯净的墨玉髓磨成最细的粉末,溶在一滴露珠里。
那墨滴悬停着,缓缓旋转,内里无数比尘埃更微小的银芒在生灭、聚合、流淌。
那赫然是这片天地间至为精纯的水、月、木华交融的灵气本源,被她一指点中精髓,凝为可视!
墨无痕指尖微颤,那滴浓缩的本源灵气墨珠并未坠落。
她悬空的指尖在夜气中缓画几道无形的弧线,竟仿佛执着一支无形的巨笔!
笔锋落下之处,空气无声地震颤起来,那些原本散漫无形、只被夙晏旻模糊感知的天地灵气,瞬间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与方向。
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堤坝约束牵引,变得凝实而亢奋,化为一道道细如发丝却清晰可见的银色溪流,不再无序游荡,而是沿着那虚无的笔痕,朝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那个方向,正是小小身影盘坐的青石!
夙晏旻绷紧的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清凉,是无数道冰冷的、细碎如冰凌般的锋芒!
它们不再是温驯游散的微尘,而是化作了狂暴尖锐的钢针!
从西面八方,沿着眉心、脖颈、前心后背……每一寸暴露在夜气中的稚嫩肌肤,狠狠扎了进来!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里挤出。
瞬间,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毒针同时刺穿了皮肤,扎进了经络,刮擦着每一处稚嫩的骨骼!
身体内部如同瞬间被塞进了一窝狂躁的毒蜂,横冲首撞,带来撕裂血肉般的剧痛!
冷汗瞬间沁透了小小的里衣,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痉挛,像一只被钉在地上的虾米。
五脏六腑都在那尖锐冰冷的冲击下翻搅起来!
他本能地想跳起来逃开这非人的折磨!那无处不在的冰寒锐痛足以击溃任何的意志!
然而——
就在这剧痛与混乱撕扯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弱的、全然不同于冰冷痛楚的感觉,在那狂乱的“蜂群”冲撞的缝隙里,悄然溢散开来。
那是一缕……温凉。
极其微弱,如同一滴刚从深井里汲出的水珠,无声地渗透进一片滚烫焦灼的岩浆里。
它并非柔和,而是带着一种更加本质的、近乎透明的澄澈力量,循着某种奇异的路径,在那些毒针撕开的伤损经络间蜿蜒流淌而过。
所过之处,那被毒针撕裂、灼烧般的剧痛,竟被奇异地……抚平了。
如同岩浆被冰泉浇过,焦土得到滋润。虽然新的冰针冲击带来的剧痛依旧排山倒海,但这一缕温凉细流淌过的路径,却为灼痛混乱的体内荒野,开辟出一条细微、却无比清晰、宁静的轨迹!
痛楚依旧。
但那缕温凉的流动感,却如一线微光,凿穿了绝望的黑暗。
夙晏旻弓缩痉挛的身体,在剧痛中猛地停顿了一瞬。
小脸煞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冷汗如浆,但那双几乎被痛楚淹没的黑瞳深处,却像被冰泉洗过,骤然亮起两点无比专注、无比坚韧、近乎疯狂的星芒!
不再逃避,不再试图对抗那无孔不入的冰寒锐痛,而是——
抓住它!
顺着那一缕救赎般的温凉流动感觉,拼命地去拉扯、去容纳……
那些依旧尖锐刺骨的冰寒洪流!
墨无痕指尖在虚空中悬停、勾勒的动作仿佛凝滞了一息。
画尊的眼波深处,倒映着青石上那小小身影的剧烈颤抖与那双亮得骇人的眸子。
她长袍上流淌的墨色,在那刹那无声加速,如同湍急的暗流。
嘶——!
空气中无形的灵气溪流被无形的力量更猛烈地牵引、加压!
凝聚成比发丝更细,却精纯数倍的千道银针,如闻血腥的食人鱼群,更凶猛地撞向那具颤抖的幼小身体!
“哼!”夙晏旻小小的身躯被撞得后仰,几乎要从青石上摔落。
剧痛瞬间达到了顶点,周身骨骼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皮肤表面渗出的汗水,竟在这灵气锋锐之下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瞬间,那道在他体内顽强流淌的温凉细流,终于在千针穿透的剧痛中,汇聚成了一股极细却坚韧无比的泉眼!
它从近乎碎裂的丹田深处凭空滋生!
不是强行收纳,而是引动,是将那无数道刺入体内的尖锐寒流。
那些狂暴不可控的“针”,硬生生地导流、驯化、融入这一股由他自身意志强行开辟的涓涓细流!
轰!
意识海中仿佛炸开无声惊雷!
那无数道冰冷刺骨的尖针洪流,如同百川归海,骤然找到了唯一泄洪的河道,前仆后继地汇入那股澄澈温凉的源头。
撕裂血肉的锐痛瞬间转变!
化为一种冰河倒灌、冲刷河床的磅礴剧震!筋络在膨胀!骨肉在嗡鸣!
仿佛要将这稚嫩的身体撑裂!
整个石潭周围的风都静了。
潭心沉玉般的月影无声地荡漾起来。
夙晏旻的身体绷成了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
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细微翕张,喷薄出最后一丝顽抗的浊气。
而无数道无形的、却真实不虚的天地灵气。
那己不再是噬人的针——正以疯狂的速度涌入体内,被那顽强不屈的意念强行引入那股新生的、正越来越有力旋转奔腾的溪流之中!
不再是被动承受外来的刺入。
这一次,是引!
身体像一个干涸千万年、终于寻到源头的地底深窟,正发出贪婪的、无声的呐喊,自绝境中生出无穷的吸力,主动吞纳这涌动的天河!
他紧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上凝结着一层细细的白霜。
小小的胸膛却不再剧烈起伏,反而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深沉的节奏扩张、收缩。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潭水的、月色的清寒、草木的微香,以及一种更加本质的、天地初分的凉意,如清泉般灌入肺腑,浸润西肢百骸。
周身那层代表痛苦与排除杂质的冷汗白霜,正飞速地褪去、蒸发。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第一缕破开冻土的新芽,从丹田深处那旋转奔腾的泉眼中心滋生出来,顽强地对抗着灵气入体带来的本源冰凉,开始在筋络血肉间缓缓铺开。
所经之处,剧痛化作一种奇异的酥麻与充盈的鼓胀感。
墨无痕悬在空中的指尖终于彻底静止。那滴浓缩了天地灵韵的墨珠无声散去,没入虚空,了无痕迹。
她依旧倚在青玉栏边,仿佛从未动过。只是凝望着潭心那轮破碎又重圆的月影。
素白的长袖边缘,一滴深浓的墨迹如同疲惫的活物,悄然停止流淌,沉静地凝固在袖沿,边缘微微晕开一丝极淡的灰。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