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盘旋而下,穿过一层薄如月晕、微微扭曲的光幕时,轻微的滞涩感如同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浸透墨香的丝绸。
三岁孩童踏着还有些不稳的步伐,紧紧攥着墨无痕垂落的、染着墨痕的衣袖一角。
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黑曜石般的瞳仁里,倒映出眼前豁然洞开的景象,瞬间被满溢的光和影填满。
这才是万书阁真正的基底。
与那片墨无痕常坐的、仿佛截取了一角宇宙星穹的虚灵空间截然不同,这里沉实得令人心安,又浩瀚得令人屏息。
脚下是温润厚重的青色石砖,巨大得每一块都足以躺下两头壮牛。
砖面打磨得光滑如镜,映着两侧拔地而起、首刺入上方幽深不可知空间的乌木书架。
这些书架不再是虚影,而是实体!
木质沉黑,纹理细密如江河流动,散发着绵长悠远的檀木冷香。
它们排列成无限延展的通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整片大地的心脏被掏空,才装下了这连绵不绝的书脊。
“高……”夙晏旻的小嘴微微张开,小小的脑袋竭力后仰,黑亮的眼睛追逐着书架的轮廓向上攀登。
那些书架,高!
高到小孩子的视线无法企及它们融入的上方空间。
那里并非完全黑暗,而是弥漫着一种混沌的、如同稀释的浓墨晕染开来的灰色光雾。光雾深处,书架的顶端隐隐绰绰,模糊了与苍穹相接的界限,似乎永无止境。
每一层书架的间隔,都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轻松行走其间。
而书格之中,排列着的不是寻常的纸页。
他看到泛黄如古玉的卷轴,沉甸甸地卧在那里;
看到整块不知名兽骨或龟甲打磨光滑,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小到极致的暗银色符号;
看到竹片与细绳串成的厚重简册,边缘被得圆润,散逸着干燥竹质的清香;
甚至看到整块水晶般的透明平板,内里封印着流动星砂般变幻不定的符文组合……
空气厚重,弥漫着历史尘埃的气息、书页陈旧的墨香、皮革捆绳浸染的汗渍油光、以及最深层角落里弥漫出的微弱湿土与菌类孢子混合的味道。
——那是真正从时光里沉淀下来的味道。
无数道竖立的光柱,从极高处的混沌光雾中不知如何穿透下来,斜斜投射在书架之间庞大的间隔里。
每一道光柱里,细密的尘埃在缓慢地飞舞、旋转,如同凝固在蜜糖中的微小星辰。
整个空间一片死寂。
没有半点声音。
但那寂静不是虚无,而是如同亿万灵魂于沉睡中一起发出的无声呼吸,沉重地压在胸膛上。
唯有墨无痕走动时,足下软靴与冰冷的、光可鉴人的巨大石砖地面,才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响,仿佛在敲打着沉默本身。
夙晏旻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墨无痕的衣袖。
他蹒跚着走近最近的光柱下、一个略微倾斜、如同巨大石碑般的低矮书格。
那格子里整齐地平放着一叠用某种暗色皮革做封面和封底的古籍,书页的边缘被时光磨得犬牙交错,呈现出一种深褐近炭的色泽。小孩子的视线,被其中一本书封面上暗沉近黑的刻字牢牢攫住了。
他踮起脚,胖乎乎的小手,带着孩童特有的、近乎虔诚的笨拙与小心翼翼,轻轻覆盖在了那古旧炭褐、布满细微裂纹的皮质封面上。
微凉!
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积压了千万年山峦重量的微凉,透过指腹清晰传来。书页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一声极其悠远、混杂着刀兵碰撞与吟诵叹息的共鸣,随即又在永恒的寂静中消泯无踪。
就在他触碰的瞬间,斜射的光柱里,原本无声沉浮的亿万尘埃,突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起来。
它们开始更激烈、更迅疾地飞舞、聚拢,在那片沉黯的炭褐书皮上空三尺之处,迅速凝出一个极其淡薄的轮廓:
那是一把残缺的巨斧,斧刃布满崩口,粘着早己干涸发黑的泥土。
巨斧的影像只存在了一息,便如轻烟般散入光尘,再无痕迹。
墨无痕静静站在不远处的光影分割线里。
长袍上流动的墨痕似乎也微微滞涩了一瞬。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书架上,而是穿过这弥漫着光与尘的宏伟隧道,投向遥不可及的深处。
在那里,书架的尽头并非实墙,而是一整面完全由青铜铸造、巨大得无法想象的墙壁。
墙壁之上,密集的、犹如活物般扭曲流动的幽蓝色符文明灭不定。
符文簇拥着中央一个更为巨大的、紧闭的环形门户轮廓。
那门户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块嵌入空间的巨大青铜兽首浮雕,兽嘴紧抿,两只空洞的眼窝深处,凝聚着凝固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灰白光芒。
夙晏旻小小的身子还靠在书格旁,指尖留恋着那炭褐封皮的微凉触感。
一道放晴的光柱恰好斜斜打在他脚边一小块温润的青石砖上,将那方寸之地烘托得异常明亮温暖。
他看了看那道充满尘埃气息的走廊深处,又看了看脚下这块阳光普照的石砖。
仿佛被那光柱里的暖意吸引,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蜷缩进了那道唯一明亮、温暖的光柱正中。
小小的身影几乎被光吞没,他将脸颊轻轻枕在膝头上,蜷成了一个安静的、安全的茧。
头顶,是高不可及、沉浸在混沌微光里的书之苍穹。
脚下,是冰冷的巨大青石,唯有他蜷缩的一小块地方,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蒸腾起一丝暖意。
在浩瀚与死寂交织的万书阁底层,这蜷缩在唯一光柱里的幼小身影,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墨无痕无声的目光扫过时,长袍上流淌的墨色,却微妙地转深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