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雕花木窗的棂格,在墨家藏书阁积年的尘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锭和防蛀药草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静而厚重。墨云灼站在一架几乎抵到屋顶的巨大紫檀木书架前,深青色的劲装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枚隐在眉心、此刻正微微散发着温润青芒的瓷魄印记。
她踮着脚尖,指尖在一排排蒙尘的书脊上快速划过。《柴桑窑火考》、《庐山金石录》、《浔阳水经注补遗》……墨家数代积累,关于九江的典籍浩如烟海,却唯独不见任何明确提及“孽龙”、“镇龙青瓷盏”的字样。祖父墨守拙端坐在角落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手里盘着两颗油光水亮的核桃,发出规律的、令人心安的轻响。这位沉默的老窑神,自昨夜慧明禅师派人将惊魂未定的墨云灼送回,并隐晦提及锁江楼异动后,便只说了三个字:“去书阁。”
“爷爷,”墨云灼终于忍不住,抽出一本厚厚的《九江府志·异闻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急切,“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关于城下…关于锁江楼镇着什么?”她不敢首接提“孽龙”二字,生怕触动了什么。
墨守拙手中的核桃声停了一瞬,布满皱纹的眼皮缓缓掀开一条缝,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孙女颈间——那里,高领的劲装下,隐约透出暗红龙纹的轮廓。“墨家的根,在窑火里。”老人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书里记的,是别人眼里的九江。你要找的答案,”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遥遥对着龙窑的方向,“在泥里,在火里,在…血脉里。”他重新闭上眼睛,核桃声再次响起,比之前略快了些许。
血脉…又是血脉!墨云灼的心沉了沉。玄烬要她的血脉,孽龙渴求她的血脉,连爷爷也说答案在血脉里!难道除了屈从于那冰冷的“碎瓷”,真的别无他法?不!慧明大师说过,还有变机!她不甘心地翻开《异闻卷》,泛黄的书页上,记载着“甘棠湖蛟影”、“浪井夜哭”、“石钟山鬼音”等光怪陆离的传说,却都语焉不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抹去了核心。
“砰!”她有些烦躁地将书合上,激起一片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小姐!小姐!”藏书阁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采苓探进头来,小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压低了声音,“有消息了!玉壶夫人那边…有回音了!”
浔阳城最繁华的庾亮南路中段,“玉壶春”的鎏金匾额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间三层高的临街铺面,门脸并不张扬,却自有一股低调的奢华气度。推开沉重的楠木雕花门,一股清雅沁人的冷香扑面而来,瞬间涤去了外界的喧嚣与燥热。
店内陈设雅致非凡。博古架上,并非寻常店铺堆叠的货物,而是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寥寥数十件瓷器。釉色或如雨过天青,纯净空灵;或如美人醉酒,娇艳欲滴;或如蟹甲青灰,沉静内敛;更有秘色瓷的温润神秘,建盏的深邃曜变…每一件都堪称绝世孤品,在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千年窑火赋予的生命光泽。空气里除了冷香,还弥漫着顶级庐山云雾茶的清冽气息。
墨云灼跟在一位身着素锦、举止娴静的侍女身后,深青色的劲装在满室珠光宝气的客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她能感觉到那些或探究、或惊艳、或带着几分轻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她眉心那点若隐若现的青芒和颈间高领也遮不住的、一丝被掐过的红痕。她挺首脊背,目不斜视,心中却如擂鼓。玉壶夫人,九江府最神秘的女人,她的情报,是七日倒计时里至关重要的第一缕希望。
侍女将她引至三楼。与一楼的清冷、二楼的雅致不同,三楼更像一个私密的空中花园。临江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琉璃窗,将浩浩长江与远处如黛的庐山尽收眼底。窗外延伸出一个精巧的露台,爬满了碧绿的藤蔓,点缀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素心兰。室内,一架巨大的苏绣屏风隔开了视线,屏风上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图景仿佛在流动。
“墨家的小云灼?稀客。”一个慵懒娇媚、带着几分沙哑磁性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心尖,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侍女无声退下。墨云灼定了定神,绕过屏风。
玉壶夫人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贵妃榻上。她穿着一身极为贴合的烟霞色云锦长裙,裙摆迤逦散开,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成熟曲线。云鬓半挽,斜插一支点翠嵌宝的步摇,几缕微卷的发丝慵懒地垂在雪白的颈侧。她手中把玩着一只薄如蝉翼、莹白如玉的甜白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荡。听到脚步声,她微微侧过脸来。
那是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肌肤胜雪,眉眼如画,琼鼻樱唇,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瓷器。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流转间波光潋滟,仿佛盛着三月的春水,又藏着七月的烈焰,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却又在深处沉淀着一抹历经世事的通透与锐利。
“坐。”玉壶夫人红唇微启,示意了一下榻前的绣墩,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墨云灼身上逡巡,从她眉心的青芒,到颈间的红痕,再到深青色劲装下紧绷的身体线条,最后落在她那双燃烧着倔强火焰的杏眼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啧啧,能让咱们碎瓷仙君那般‘失态’,小云灼,你可是这九江城头一份了。”她的话语带着调侃,却精准地点破了墨云灼极力掩饰的难堪。
墨云灼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又强行压下,在绣墩上坐得笔首:“夫人说笑了。云灼此来,是想请教关于锁江楼和…镇龙青瓷盏之事。”她开门见山,时间紧迫,容不得虚与委蛇。
“镇龙青瓷盏?”玉壶夫人晃酒杯的手顿住,桃花眼中的慵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仿佛能穿透人心。“呵,看来慧明老和尚跟你说了不少。连这名字都知道了。”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优雅却带着一股豪气,“七天?那小疯子给你定的死期?”
“是。”墨云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玉壶夫人,“夫人可有…别的办法?不需…不需…”她有些难以启齿。
“不需你献身给那冷冰冰的瓷人儿?”玉壶夫人替她说了出来,发出一声低低的、略带嘲讽的轻笑,“小云灼,你可知那青瓷盏为何会碎?”
墨云灼摇头。
“器灵有瑕,心意未通。”玉壶夫人缓缓吐出这八个字,与慧明禅师所言如出一辙。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一股馥郁的、混合着顶级脂粉与酒香的成熟气息扑面而来。“上古之事,记载多湮灭。但据我玉壶春这些年收集的零星碎片,那盏,本就不是靠冰冷的献祭铸成的。它生于九江山水之灵,孕于墨家先祖以心魂为引的窑火之中。它的力量,源自守护这片土地的至诚之心与相契之灵。”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墨云灼,“强行融合,或许能短暂镇压,但裂痕犹在,如同在朽木上刷漆,终有崩毁之日。且…那等灵魂永锢的代价,”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墨云灼颈间,“你真愿意?”
墨云灼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希望的火苗再次被点燃:“那…如何才是心意相通?如何才能真正重聚瓷魄?”
玉壶夫人重新靠回软榻,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难。难如登天。”她话锋一转,“不过…白鹿洞书院,李观澜那老狐狸的‘天禄阁’里,据说藏着一卷前朝大儒冒死誊录的《九江龙脉舆图志》,里面或许有关于青瓷盏本源与铸炼之法的更详细记载。只是…”她拖长了调子,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那地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借阅那等秘藏了。而且,”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墨云灼的劲装,“你这身打扮,连书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白鹿洞书院!墨云灼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那是她恶作剧过的地方,也是玄烬初遇她、发现古籍秘密的地方!一丝灵感如同电光般划过脑海——赵教习!那个古板严厉、被她用釉料涂过胡须的女教习!她是书院里少数能接触到核心典籍的人之一!一个大胆的、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计划迅速在墨云灼心中成形。
“多谢夫人指点!”墨云灼霍然起身,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江湖儿女的飒爽,“云灼知道该怎么做了!”
“慢着。”玉壶夫人叫住她,从袖中滑出一个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白玉瓷瓶,抛了过去。“拿着。上好的玉容膏,化瘀去痕。”她目光扫过墨云灼下颌的红痕和颈间,“女孩子家,顶着这些去见人,总归不好看。尤其…是去见那些自诩风雅的书呆子。”她的话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不易察觉的关怀。
墨云灼接过瓷瓶,入手温凉,一股淡雅的兰香沁入心脾。她心头一暖,深深看了玉壶夫人一眼:“夫人援手,云灼铭记于心。”
“去吧。”玉壶夫人重新端起侍女斟满的酒杯,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江景,侧脸在光线下美得惊心动魄,声音慵懒下来,“九江这池子水,是越来越浑了。小云灼,别死了,活着…才有翻盘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