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烬的眉头终于清晰地蹙了起来。墨蓝色的眼底,那抹因她眼中火焰而漾开的涟漪瞬间冻结,重新凝结成深沉的寒冰。他周身那股清冽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而迫人,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剑,冰冷的威压无声地弥漫开来,让湖畔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靠得最近的慧远小和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感受?”玄烬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带着冰渣,“九江万民涂炭,生灵哀嚎,与你此刻的感受,孰轻孰重?”他向前逼近一步,月光照亮他完美却毫无表情的脸,眼神锐利如刀,首刺墨云灼的灵魂,“墨云灼,你生于斯,长于斯。甘棠湖的水,庾亮南路的烟火,墨家窑的炉火…这一切,难道不值得你牺牲一点微不足道的‘感受’?”他刻意加重了“微不足道”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墨云灼的心上。
“你住口!”墨云灼气得浑身发抖,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涌上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少拿大义来压我!牺牲?你说得轻巧!凭什么牺牲的就该是我?!凭什么我的命运要被你、被那该死的孽龙、被这莫名其妙的胎记所决定?!我墨云灼的婚事,我自己做主!要我嫁给你这个冷冰冰、不通人情、只会胁迫的‘碎瓷’?休想!”她几乎是口不择言,将所有的愤怒、恐惧、委屈和那深藏的不甘,全部倾泻而出。
“碎瓷?”玄烬的眼神骤然一寒!这个词仿佛触动了他最深的禁忌。墨蓝色的眼瞳深处,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一股远比在窑炉边更加恐怖、更加冰冷、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潮,轰然爆发,瞬间笼罩了墨云灼!
“呃!”墨云灼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有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僵!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柳树粗糙的树干上,震得落叶簌簌而下。
“姐姐!”慧远吓得惊叫,想上前却被那恐怖的威压逼得无法靠近。
玄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墨云灼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呼吸。他猛地抬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捏住了她的下颌,强迫她仰起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千年孤寂与凛冽怒火的墨蓝色眼瞳!
“你以为吾愿意?”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碎裂千年,游荡于此方天地,只为镇守那深渊孽障!吾之存在,便是这方水土最后的枷锁!若非你身负龙钥,血脉觉醒引动封印裂痕,吾何须现身?何须…与你纠缠?”
他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墨云灼痛得闷哼一声,却倔强地瞪视着他,毫不退缩。
“嫁吾是捷径,亦是枷锁。”玄烬的目光从她倔强的眼睛,滑过她被迫扬起的、纤细脆弱的脖颈,最终定格在那枚因愤怒和威压而愈发灼烫、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红龙纹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一旦灵魄交融,血脉相连,重铸青瓷盏,无论成败,你之魂魄,将与吾这‘碎瓷’之灵,永世纠缠,再无解脱!你所谓的‘感受’,在永恒的禁锢面前,难道不是微不足道?”
永世纠缠…再无解脱…
这八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狠狠砸在墨云灼的心上!比那“化为泽国”的威胁,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终于明白了他所说的“代价非轻”!这不仅是肉身的牺牲,更是灵魂永恒的禁锢!嫁给这个冰冷的“碎瓷”,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自我,成为他的一部分,成为那镇龙之器的一部分!这比死更可怕!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眼中的火焰,仿佛被这残酷的真相狠狠浇熄,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和茫然。捏着她下颌的手指,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瞬间褪去的血色,玄烬墨蓝色的眼底,那翻腾的怒意和冰冷似乎也凝滞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怜悯?是无奈?还是…一丝同病相怜的孤寂?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阿弥陀佛。”一声清越平和的佛号,如同暮鼓晨钟,打破了湖畔凝滞的威压与绝望。月光下,一位身着素朴袈裟、长须飘飘、面容清癯慈和的老僧,手持一串古朴的念珠,踏着月色缓缓而来。正是东林寺主持,慧明禅师。他身后,跟着两个手持灯笼的年轻僧人,柔和的光晕驱散了湖畔的黑暗。
“玄烬仙君,云灼小友。”慧明禅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姿势僵持、气氛剑拔弩张的两人,最终落在玄烬捏着墨云灼下颌的手上,眼神中带着了然与悲悯,“嗔怒伤身,更伤缘法。孽龙怨气冲天,此时此地,非是争执之时。”
玄烬捏着墨云灼下颌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缓缓松开手,周身那恐怖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后退一步,重新恢复了那副清冷孤绝的姿态,只是墨蓝色的眼底,那片寒潭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墨云灼失去支撑,顺着柳树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下颌处清晰的指痕火辣辣地疼,心头更是被那“永世禁锢”的绝望碾得粉碎。她抬起头,看向慧明禅师,眼中充满了无助的泪水:“大师…救我…救救九江…”
慧明禅师走到墨云灼身边,蹲下身,枯瘦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她颤抖的肩头,一股平和温润的力量缓缓注入,暂时抚平了她体内翻腾的气血和灵魂的悸动。“痴儿…”老禅师叹息一声,目光深邃,“缘起缘灭,自有定数。然定数之中,亦存一线变机。玄烬仙君所言,是法,却未必是唯一的道。”
他抬起头,看向沉默伫立的玄烬:“仙君守护九江千年,功德无量。然重聚瓷魄,镇锁孽龙,乃逆天之举,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聚。七日之期,是劫数,亦是变数。强行以灵魄交融之法催动,纵能短暂压制,恐亦埋下更大祸根,更遑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墨云灼颈间,“这龙纹胎记,既是孽龙渴求之钥,焉知不是天地留予九江的一线生机?强行剥离,恐非善策。”
慧明禅师的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瞬间点亮了墨云灼死灰般的心!一线生机?不是唯一的道?
玄烬的眉头再次蹙起,看向慧明禅师的眼神带着审视:“禅师此言何意?”
“老衲于寺中残破古卷中,曾见一鳞半爪记载。”慧明禅师缓缓捻动念珠,声音平和却带着力量,“上古镇龙青瓷盏碎裂,其因有二:一为孽龙反噬,二为…器灵有瑕,心意未通,未能尽展神威。”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玄烬,又看向墨云灼,“重聚之道,或不止于形骸之铸,更在于心意之合,灵魄之契。强扭之瓜不甜,强融之灵…恐难圆满。”
心意之合?灵魄之契?墨云灼的心猛地一跳。不是强迫的婚姻,而是…心意相通?
玄烬沉默不语,月光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流淌,墨蓝色的眼瞳深邃如渊,看不清情绪。慧明禅师的话,无疑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器灵有瑕…心意未通…这八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千年孤寂的伪装。
“大师是说…或许还有其他方法,不需要…不需要那样…也能重聚瓷魄,稳固封印?”墨云灼急切地抓住慧明禅师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衲不敢断言。”慧明禅师微微摇头,“此乃上古秘辛,记载残缺。但九江千年文脉,山水有灵,或许…答案就藏在这片土地本身。白鹿洞书院古籍浩瀚,或许有更完整的记载。玉壶夫人交游广阔,耳目遍及三教九流,或许知晓某些不为世人所知的秘法传承。甚至…”他目光深邃地望向墨家窑的方向,“墨家世代守护的窑火之中,或许也藏着先辈留下的启示。”
希望!虽然渺茫,但确确实实的希望!墨云灼眼中死寂的火焰重新燃起,尽管微弱,却异常坚定。她不要那屈辱的婚姻!不要那永恒的禁锢!她要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保护她的家!保护九江!
她挣扎着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下颌带着指痕,颈间龙纹灼热,但那双杏眼之中,己重新燃起不屈的斗志。她看向玄烬,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无比清晰:“听到了吗?碎瓷仙君?不是只有你那条路!给我七天!这七天,你不许再强迫我做任何事!我会用我的方式,找到重聚瓷魄、守护九江的方法!若七天后…若七天后我找不到…”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决绝,“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墨云灼…认命!”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月光下,少女纤细的身影挺得笔首,颈间那暗红的龙纹仿佛也因主人的意志而收敛了几分凶戾,透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美感。
玄烬静静地看着她。少女眼中的火焰,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纯粹,那是一种为了守护而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意志。这火焰,似乎比他冰冷的瓷魄,更能灼伤那深渊的黑暗。他沉默了片刻,墨蓝色的眼底,那片深邃的寒潭之下,仿佛有冰层在无声地碎裂。最终,他只是缓缓抬起手。
掌心之中,一点温润的、如同凝结月华般的青碧色光芒缓缓亮起。光芒中心,悬浮着一枚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边缘锋利如刃的瓷片碎片。那碎片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仿佛承载着千年窑火的精粹,散发出一种与玄烬同源、却更加古老沉凝的瓷魄气息!
“此乃吾本体碎片之一,亦是感应封印裂痕、孽龙怨气的凭依。”玄烬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却少了几分迫人的威压,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屈指一弹,那枚小小的青瓷碎片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没入墨云灼的眉心!
墨云灼只觉得眉心一凉,仿佛一滴冰泉融入识海,随即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蔓延开来,瞬间抚平了颈间胎记的灼痛,灵台一片清明。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锁江楼塔下深渊中的恐怖存在,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联系。她能“感觉”到那封印裂缝的每一次细微震颤,“感觉”到那孽龙怨念的每一次不甘咆哮!
“七日。”玄烬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冰冷的两个字,“若你失败,吾会亲自来取。”话音落,他素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清辉,无声无息地淡化、消散,只留下那枚融入墨云灼眉心的青瓷碎片,散发着温润而沉重的微光,以及湖畔清冷的夜风。
墨云灼下意识地抚上眉心,那里光滑依旧,却仿佛多了一道无形的烙印。她握紧了拳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七日!她只有七天!
“姐姐…”慧远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云灼小友,”慧明禅师双手合十,目光温和而充满力量,“前路艰险,但九江文脉不绝,山水有灵,人心向善,此乃最大的依仗。东林寺藏经阁,随时为你敞开。若有需要,老衲与寺中僧众,愿尽绵薄之力。”
墨云灼看着慈祥的老禅师和一脸担忧的小和尚慧远,又望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甘棠湖,望向远处沉睡中的浔阳城轮廓,最后,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那座沉默而危险的锁江楼上。
“多谢大师。”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冷空气,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我不会放弃的。为了九江,也为了…我自己!”
夜风吹拂着她束起的长发,深青色的劲装勾勒出少女纤细却挺首的脊梁。眉心的青瓷碎片微微发烫,颈间的龙纹胎记在衣领下蛰伏。前路迷雾重重,深渊在侧,七日之期如同悬顶之剑。但此刻,墨云灼的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她要找到那条路!那条不需要牺牲自由与灵魂,也能守护家园的路!
甘棠湖的月影,在她决绝的眼眸中,碎成了万千点跳动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