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墨家祖窑,坐落于庐山余脉一处背山面水的谷地。巨大的龙窑依山势而建,如同一条蛰伏的赤色巨龙,鳞片是层层叠叠的窑砖。此刻虽非开窑时节,但窑口附近依旧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混合着泥土、柴灰与釉料的独特气息,厚重而灼热,是墨家子弟刻入骨髓的味道。
墨云灼被两个沉默的健壮仆妇几乎是“护送”着,穿过熟悉的作坊区。空气中飘荡着新泥的土腥气,晾坯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等待阴干的泥坯,形态各异,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简洁的阴影。拉坯的转轮声、刻花师傅的凿子声、还有学徒们搬运瓷土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本该是让她心安的热闹,此刻却只让她心烦意乱,如芒在背。
她颈间那处龙纹胎记,在踏入祖窑地界后,又开始隐隐发烫,仿佛感应到了此地沉淀千年的地脉之气和窑火精魄。玉壶夫人那句“她的命,现在可金贵得很,也…危险得很”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领口下微微凸起的纹路,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
仆妇将她带到祖窑议事厅前,无声地退下。厚重的樟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爹!云灼才多大?卢家那小子什么名声您不知道?整日里眠花宿柳,斗鸡走马,就是个十足的纨绔!把云灼嫁过去,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是长兄墨青阳极力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名声?”一个苍老、沉缓,如同古窑深处闷烧炭火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卢家是浔阳首富,手握长江漕运三成份额!卢照野是嫡子,将来是要承继家业的!些许少年风流算什么?成了家,自然就收了心!这门亲事,是卢家主动递的橄榄枝,更是我们墨家打通漕运关节、稳固窑口根基的天赐良机!”是祖父墨守拙,墨家真正的掌舵人,老窑神。
“根基?靠卖女儿换来的根基吗?!”墨青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我们墨家的根基,是窑火!是手艺!是传了十几代人的瓷魂!什么时候要靠联姻去巴结商贾了?!”
“放肆!”墨老爷子一声低喝,如同闷雷滚过,“你懂什么?!如今世道艰难,官窑挤压,私窑遍地开花!没有卢家的财力和漕运便利,我们墨家的‘柴窑秘色’如何运出九江?如何重现祖上荣光?守着这点窑火,坐吃山空吗?!”沉重的拐杖顿地声响起,咚咚作响,敲在人心上。
“那也不能牺牲云灼!”墨青阳寸步不让。
“牺牲?”墨老爷子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生在墨家,享受了墨家的荣耀,就该承担墨家的责任!这是她的命!由不得她任性!更由不得你妇人之仁!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月初八,过门!”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墨云灼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砰!”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了厚重的樟木门!
议事厅内光线略暗,陈设古朴。上首坐着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却气势沉凝如山的墨守拙,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西射。下首站着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的墨青阳。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硝烟味和浓重的药味——墨老爷子常年与窑火为伴,肺腑受损,离不开汤药。
“我不嫁!”墨云灼冲进去,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尖利,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指着外面,仿佛那卢家公子就站在眼前,“要我嫁给卢照野那个草包纨绔?除非这祖窑的窑火彻底熄灭!除非我墨云灼化成灰!”
“混账!”墨老爷子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药碗就朝墨云灼砸去!墨青阳眼疾手快,侧身一步挡在妹妹身前。
“哗啦!”药碗砸在墨青阳肩头,滚烫的药汁泼了他半身,褐色的污渍迅速在靛青色的衣衫上洇开。碗摔在地上,碎瓷西溅!
“哥!”墨云灼惊叫。
墨青阳却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祖父,一字一句道:“爹,您看到了?这就是您想要的?逼死云灼,毁了墨家最后一点血脉亲情?这样的‘根基’,要来何用?!”
墨老爷子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紧抓着胸口的衣襟,老脸涨红,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怒火、失望,还有一丝深藏的、不被理解的孤绝。他喘着粗气,拐杖重重顿地:“反了…都反了!好!好!墨青阳!你护着她!你拿什么护?!拿你这身被药泼脏的衣裳护吗?!咳咳…”
他喘息稍定,那双看透无数窑变、洞悉泥火奥秘的眼睛,锐利如刀地刺向墨云灼,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你不是骨头硬,不服管吗?不是自诩得了墨家瓷艺真传吗?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指向厅外阳光下巨大的练泥池:“去!用池里新到的星子高岭土,给我拉一个‘九转玲珑塔’的坯胎!拉成了,这门亲事,我亲自去卢家退掉!拉不成…”他冷笑一声,声音斩钉截铁,“就给我乖乖上花轿!从此,收起你那些离经叛道的心思,安安分分做你的卢家少奶奶!墨家的窑火,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九转玲珑塔?!”墨青阳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剧变,“爹!那是失传近百年的绝艺!塔身九层,层层镂空旋转,互不相连却又浑然一体!对泥性、手劲、心力要求苛刻到极致!便是您当年巅峰之时,十次也未必能成一次!您让云灼现在去拉?这分明是…”
“是什么?!”墨老爷子厉声打断,“是刁难?对!就是刁难!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没有那份能耐,就给我认命!”他看向墨云灼,眼神冰冷,“敢不敢?墨家的女儿!”
墨云灼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被彻底激起的血性!九转玲珑塔!那是墨家瓷艺传说中的巅峰之作,对拉坯技艺的考验堪称登天!她知道这是祖父的刁难,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此刻,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就是被锁进卢家那个黄金牢笼!
玉壶夫人的话在耳边回响:“光有脾气可不够…你就得有本事,让所有觊魅魍魉,付出他们付不起的代价!”
玄烬的声音也在心底响起:“把你的力量,借给我…我们一起,守住这座城!”
守住城?她连自己的命都快守不住了!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不甘以及被逼到绝境的狠厉,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奔涌!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祖父,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好!我拉!若拉成了,从此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墨家任何人,不得干涉!”
她没提退婚,她要的是彻底的自由!
“若拉不成…”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我…认命!”
“云灼!”墨青阳急声阻止,眼中满是痛惜。
墨老爷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孙女,那倔强不屈、如同淬火精钢般的眼神,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沉默片刻,拐杖重重一顿:
“一言为定!开泥池!备转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