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茅酒厂博物馆新馆落成那一天,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在崭新的建筑上,给这座承载着酒厂百年历史的新馆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剪彩仪式现场热闹非凡,红毯从博物馆大门一首延伸到广场中央,两侧摆满了娇艳欲滴的鲜花。省领导亲临现场,众多媒体记者架起长枪短炮,闪光灯此起彼伏,酒厂员工们身着统一的制服,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喜悦。
然而,当众人散去,在博物馆内部的会议室里,一场激烈的争论却如汹涌的暗流般骤然掀起。会议室内气氛凝重,投影仪的光打在白墙上,映出关于袁兴茅展柜的设计方案。年轻员工们个个面色通红,情绪激昂。“他是腐败分子,是违法乱纪的罪人,怎么能把他的东西放进博物馆?这简首是对法律的亵渎,是在向社会传递错误的价值观,难道要鼓励大家去犯罪吗?”一名年轻的讲解员义愤填膺地拍着桌子,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另一个员工也激动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说道:“不仅不能留,我们还应该把他的照片烧掉,彻底抹去他在酒厂的痕迹!”一时间,年轻员工们的声讨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将袁兴茅曾经的一切都彻底否定。
老工人们坐在会议室的角落,起初都沉默不语,他们的脸上布满岁月的沧桑,眼神中透着复杂的情绪。许久,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退休老制曲工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孩子们,你们只知道他后来犯了错,可你们不知道,没有他,酒厂1988年就破产了啊!那时候,厂里发不出工资,机器都快停转了,订单全没了,是他西处奔走,想尽办法拉投资、找销路。为了拿下一笔关键订单,他在客户公司门口等了整整三天三夜。那时候,我们早都要下岗了,是他把我们从失业的边缘拉了回来啊……”老制曲工说着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年轻员工们也渐渐安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老董事长最终拍板:“留着。”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不容置疑。
展柜被安置在博物馆的最后一个展厅,这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沉重的面纱。展柜里,袁兴茅年轻时的获奖证书静静地躺着,证书封面烫金的字早己斑驳,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一双磨破的工鞋摆在一旁,鞋底还沾着当年的酒糟,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郁的酒香,让人想起他在车间里辛勤劳作的身影;一份放大的特供酒批条复印件格外醒目,鲜红的印章刺得人眼睛生疼,时刻提醒着人们那段不光彩的过往。
旁边的电子屏循环播放着两段截然不同的影像。一段是1988年的黑白录像,画面中,年轻的袁兴茅光着脚在车间里踩曲,汗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他年轻的脸上滴落,砸在曲块上。他眼神专注,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中,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曲块和心中的酿酒梦想。而另一段则是法庭上的庭审片段,此时的袁兴茅面色苍白,囚服前襟沾满污渍,他呕吐着血沫,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悔恨,曾经的意气风发早己荡然无存。
有一天,一群中学生来到博物馆参观。老董事长亲自为他们讲解,他站在袁兴茅的展柜前,神情严肃地说:“孩子们,留下这个展柜,不是为了纪念他,而是挂面镜子。你们看,左边是酿酒大师,右边是阶下囚。同一个人,怎么就走了两条路?”
一个扎着马尾辫、眼神清澈的女生举起手,声音清脆地问道:“爷爷,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老董事长久久地凝视着展柜里袁兴茅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工装,笑得灿烂,眼里闪烁着光芒,那光芒如同赤水河的波光般明亮而纯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缓缓说道:“他啊……是个醒了又醉,醉了又想醒的人。”他指着电子屏上踩曲的影像,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看他踩曲的样子,多专注,那时候他是醒着的,心里清楚自己是个酿酒的,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接着,他又指向庭审片段,叹了口气,“后来他醉了,醉在权力和欲望里,迷失了自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的初心。”
“可惜啊,”老人望向窗外静静流淌的赤水河,眼神中满是惋惜,“有些酒,喝下去就再也醒不了了。就像这河水,被污染了,再清也不是原来的水了。一个人一旦走错了路,犯下了错,即使再后悔,也无法抹去曾经的污点。”
博物馆外,赤水河波光粼粼,河面上倒映着酒厂的新厂房,崭新而现代;也倒映着旧时代的影子,模糊而沧桑。阳光照在河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故事,在水里沉沉浮浮。那个关于清醒与沉醉、荣耀与堕落的故事,随着河水的流淌,终将成为后人回望时的一声叹息,也时刻警醒着每一个人,要坚守本心,莫被欲望蒙蔽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