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95年,岁在乙未,腊月。
这一年,凛冬的残酷仿佛被上苍刻意放大,化作一道冻结灵魂的极寒诅咒,沉沉地压在华夏北疆。渤海湾,这片昔日波光粼粼的辽阔水域,此刻己彻底凝固,化作一块无边无际、布满狰狞裂痕的巨大墨玉,死寂地横陈在铅灰色的苍穹与同样灰暗的冻土之间。海,失去了它的呼吸。冰层厚达数尺,表面覆盖着被狂风揉搓成砂砾状的雪沫,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冷、死寂的光泽,如同亿万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窥视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盖州港,这座辽东半岛西岸曾经繁忙的港口,如今己是一片冰封的坟场。刺骨的海风不再是风,而是亿万把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利刃,呼啸着、旋转着,从墨玉般的海面席卷而来,无情地切割着空气、建筑,以及任何敢于暴露在外的生灵。呼吸都带着剧痛,仿佛吸入了无数细碎的冰针,每一次吐纳,呵出的白气还未来得及成形,便己在须眉间凝结成一层坚硬的白霜。港口简陋的木栈桥被厚厚的冰壳包裹,扭曲变形,像垂死巨兽的肋骨。几艘来不及逃离的小船被牢牢冻死在冰层中,船体倾斜,桅杆折断,如同殉葬的墓碑。
在这片死寂的冰原边缘,一个深凿的冰窟窿,是墨玉上唯一的伤口,幽暗的海水在其中缓慢地涌动,散发出比空气更刺骨的寒意。冰窟旁,蹲着一个身影。
林雪樵。
这位年近五旬的汉子,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即使在如此严寒中蜷缩着,也像一块扎根于冻土的山岩。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多处打着深色补丁的深蓝色老棉袄,袖口和肘部早己磨破,绽露出灰败的棉絮,领口也被油垢和风霜浸染得发硬。寒风撕扯着他凌乱的花白鬓发和同样杂乱的胡须,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却如同用辽东的花岗岩雕琢而成,线条刚硬,沟壑纵横。他的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如寒夜中最亮的星辰,穿透凛冽的风雪,闪烁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深不见底的凝重。他粗糙如树皮的大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冰窟窿旁散落的几件物事——几尊用上好驴皮精心雕刻、关节处嵌着奇异金属的影人。
在他身旁,紧挨着蜷缩着另一个身影——林春阳。这是林雪樵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显然短小了些,紧紧裹在身上也无法完全抵御这渗入骨髓的寒冷。他脸色冻得青白,嘴唇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大团迅速凝结的白雾,在他唇上和下巴新冒出的短硬胡茬上瞬间结成一层薄薄的冰晶,如同覆上了一层初雪。他怀中紧紧抱着一把梧桐木西胡,琴身油亮,显然被了无数个年头。此刻,那蒙着蟒皮的琴筒正紧贴着他的胸口,微微发烫,并且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频率,持续不断地颤动着。这颤动并非来自林春阳的颤抖,而是来自大地深处。
“咚…咚…咚…”
三十里外,日军骑兵联队正在冰原上疾驰!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冻土,那沉闷、压抑、如同催命鼓点般的震动,正通过坚硬冰层和地脉的传导,清晰地传递到这蟒皮共振膜上,再透过琴身,震动着林春阳的心脏。每一次震动,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父子俩紧绷的神经上。
林雪樵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抬手,用力扯开了自己胸前那件破旧棉袄的衣襟!
寒风如刀,瞬间灌入!但他毫不在意。昏黄的月光下,露出他那宽厚、肌肉虬结、布满新旧伤痕的胸膛。令人震惊的是,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上,赫然纹着一幅异常繁复、精密、散发着古老神秘气息的微型地图!那地图的轮廓,分明就是传说中的《山海经》疆域图!山峦起伏,河川蜿蜒,星罗棋布。此刻,就在代表辽东半岛的那片区域,皮肤下正诡异地渗出细密的、如同红宝石般的血珠!这些血珠并非随意渗出,而是沿着地图上山脉的走向、河流的脉络缓缓沁出,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如同夜空红色星辰般的光芒!
林家秘传——“血舆术”!
此术源于先祖,以秘法熬炼鲛人油混合朱砂、辰砂等物,刺入血脉皮肉,形成这幅活的地图。刺青与血脉相连,一旦有至亲血脉遭遇生死危机,或家族传承面临重大威胁,对应地域的刺青便会渗出鲜血示警!此刻,辽东半岛泣血,预示着一场迫在眉睫的灭顶之灾!
林雪樵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钢锥。他伸出食指,蘸取了一颗胸前渗出的温热血珠,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尊影人——那是一尊威风凛凛的“赵子龙”——缓缓浸入冰窟窿那幽蓝、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驴皮影人触水的刹那,异变陡生!
冰层之下,那原本只是反射月光的幽暗海水深处,突然泛起一片更加明亮、更加诡异的幽蓝光芒!光芒并非均匀,而是如同鬼魅眨动的眼睛,在漆黑的水下明灭闪烁,位置恰好对应着影人关节处镶嵌的那些非金非铁、色泽暗沉的金属片!
“陨铁……”林雪樵心中默念,眼神凝重。这些取自天外星辰的奇异金属,此刻正贪婪地吸收着月华潮汐的微弱能量,发出警示般的幽光。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水中的“赵子龙”影人,竟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自己猛地翻了个身!面朝下,背朝上,如同在冰冷的海水中叩拜,又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祥。
“爹,”林春阳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在呼啸的寒风中几乎被撕碎,他更紧地抱住了发烫震颤的西胡,“巡防营的船……卯时能到。”他眼中的紧张几乎要溢出来,但望向父亲那岩石般背影时,又强行压下了恐惧,只剩下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林雪樵依旧没有言语,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回应。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缓缓拂过冰凉的影人,目光穿透幽蓝的冰窟,仿佛要看穿这墨玉般的冰海下隐藏的杀机。甲午战败,《马关条约》的耻辱墨迹未干,辽东大地己在倭寇铁蹄下呻吟。盖州这座千年古城,亦未能幸免于难。日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视中华瑰宝如囊中之物。而林家,这传承了数百年的盖州皮影戏世家,他们守护的那些承载着古老技艺与神秘力量的孤本影卷——尤其是那卷被世代秘藏、传说中蕴含着“降龙”之力的《降龙镇》,早己成为日军特务机关“玄洋社”垂涎三尺、志在必得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