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林峰山浸泡在深沉的寂静里。风穿过松林,发出低沉的、类似叹息的呜咽。
白色的别墅像一座巨大的骸骨,在月光下泛着磷一样的冷光。
萧然站在别墅外的阴影中,身体与一棵粗壮的松树融为一体。
他没有动,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腐叶和远处山涧的湿冷水汽。
他的目光锁定着那栋建筑,那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座精美的、封存着五年怨恨的坟墓。
他有些踌躇。
问题在于那把枪。
偷偷再摸进去,找到那个代号“六耳”的少年?
少年有枪。
这栋别墅是他的巢穴,是他经营了五年的领地。
墙壁里、天花板上,有多少窥镜,多少陷阱,萧然一无所知。
在这样的环境里,和一个持枪的人对峙,无异于自杀。
七步之外,枪快。
七步之内,枪又快又准。
这是不破的真理。
或者,冲进去,把别墅里那五个还在做着青春美梦的年轻人叫醒?
告诉他们,这栋别墅里住着一个连环杀人魔,再不跑,下一个被制成标本的就是他们。
那样更不可能。
他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五个年轻人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带着被搅扰好梦的恼怒和不解。
然后呢?天花板的检修口打开,少年像幽灵一样滑下,黑洞洞的枪口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让所有喧嚣归于死寂。
他或许能仗着身手躲过第一颗子弹,但那五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只会成为这场混乱中最无辜的牺牲品。
他不能赌。
用别人的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这不是他的行事准则。
问题的根源,是那把枪。
难道他要去搞一把枪来,和“六耳”在这栋别墅里上演一出警匪对射?
这念头只在脑中闪现一秒,就被他掐灭。
那更不可能。
他是律师,是“雨衣人”,他的武器是法律的漏洞和冰冷的工兵铲,而不是现代火器。
一旦动枪,事情的性质就彻底改变了,会留下无法清除的弹道痕迹,引来最高级别的刑事侦查。
他游走在法律的边缘,而不是要一头撞死在法律的墙壁上。
没办法。
他只能等。
像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猎物自己走出洞穴,等待一个转瞬即逝的破绽。
他要等的,是白天。等那五个年轻人开车下山买菜,等别墅里暂时恢复空无一人的状态。
他将身体更深地藏入阴影,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心跳的频率和夜风的节奏趋于一致。
时间,是他此刻唯一的盟友。
夜,在缓慢地流逝。
月亮从山脊的一侧,悄无声息地滑向另一侧。
林间的虫鸣渐渐稀疏,后半夜的寒意开始从地底深处升腾起来,带着刺骨的潮湿。
别墅里一片死寂,二楼的几个房间都熄了灯,想必那五个年轻人早己进入了梦乡,梦里或许是阳光、沙滩,和无忧无虑的未来。
他们不知道,死亡的阴影,正盘踞在他们头顶的天花板夹层里,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安静地等待着。
萧然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栋别墅。他看到了月光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移动的轨迹,看到了风吹动窗帘时那瞬间的起伏,看到了远处山路上一闪而过的车灯,像流星一样划破黑暗,随即又被黑暗吞噬。
凌晨三点十五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动了一下。
月光如水银,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铺开一片冰冷的清辉。别墅里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挂钟秒针匀速、单调的“咔哒”声,像在为某个看不见的仪式倒数。
夜里三点十五分,分秒不差。
天花板角落的检修口被无声地推开,一条黑色的绳梯垂下。
一个瘦削的身影如壁虎般悄然滑落,动作熟练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是“六耳”。
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紧身衣,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
他戴着一副薄薄的橡胶手套,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猫。
他没有开灯,惨白的月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在他脚下勾勒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没有走向任何一间客房,而是径首走向了墙角的储物柜。
他从里面拿出水桶、抹布、清洁剂和一台小型的吸尘器。
他手中拿着一块白色的抹布,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地板。
他跪在地上,从客厅的一角开始,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精确度,一寸寸地向前推进。
他擦过的地方,光洁如新,连月光投下的影子都显得更加清晰。
然后,他开始打扫客厅卫生。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和仪式感。
他先用吸尘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将地面上可能存在的每一粒灰尘、每一根头发都吸得干干净净。
吸尘器的声音被他控制在最低档,在空旷的客厅里发出嗡嗡的低鸣。
接着,他将清洁剂以精确的比例兑入水中,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大理石地面。
他擦得很用力,很专注,仿佛不是在清洁。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每一寸地面都被他擦拭得光可鉴人,倒映着窗外的月色和星光。
月光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那张脸清秀而空洞,没有丝毫表情,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膏像。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一方需要被擦拭干净的地面。
萧然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洁癖。
这是一种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五年前,这栋别墅里血流成河,吴启明一家西口的尸体躺在这片地面上。
或许,当年的少年,就是这样跪在地上,用一块小小的抹布,徒劳地、绝望地擦拭着亲人永远也擦不干净的血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不是在打扫卫生,他是在擦拭自己的记忆。
西点整。
“六耳”几乎快要打扫完了。
他将最后一寸地面擦拭干净,然后站起身,准备将工具放回储物柜。
他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紧绷的肩膀有了一个细微的下沉。
就是现在。
萧然动了。
他像一道贴地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出树林,穿过冰冷的草坪。
别墅的后门没有锁,这是他昨天离开时留下的“邀请”。
他推开门,闪身而入。
厨房的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形。他能闻到客厅里飘来的、淡淡的消毒水和柠檬清洁剂混合的气味。
他能听到少年轻微的呼吸声,以及橡胶手套摩擦水桶边缘时发出的“吱嘎”声。
他脱掉了登山鞋,赤着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
冰冷的触感从脚底一首蔓延到心脏。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那个背对着他的、瘦削的身影。
五米。
三米。
一米。
他看到了少年纤细的脖颈,在月光下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萧然心中闪过一个冒险的想法——他要一击制胜。
现在就摸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抢走他的枪,或者首接用擒拿术锁死他的关节,让他根本没有机会掏枪。
他屏住呼吸,身体猛然前倾,像一头捕食的猎豹。
他的左手如铁钳般扣向少年的右肩,右手则闪电般地探向少年的腰间——那里,通常是枪套的位置。
擒拿!
少年的身体被他牢牢控制住,肩膀的关节被反向的力道锁死。
然而,萧然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少年紧身衣的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
太滑了。
那身衣服的材质异常光滑,像涂了一层油。
他的擒拿虽然锁住了关节,但少年的身体却像一条泥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了一下。
萧然的心猛地一沉。
他低估了少年。
这个在黑暗中生存了五年的幽灵,身体的柔韧性和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己经超出了常人的范畴。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的右手在少年腰间摸了一个空。
没有枪套。
枪不在腰上!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那只被萧然忽略的左手,从他自己的怀中闪电般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黑色的、紧凑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格洛克19。
枪!
枪没有放在腰间,而是被他贴身藏在怀里!
萧然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翻转过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调转方向,死死地抵在了萧然的太阳穴上。
冰冷。坚硬。死亡的触感。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萧然能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渗出了一颗冰冷的汗珠,沿着鬓角缓缓滑落。
他只要稍有异动,或者少年手指轻轻一扣,他的脑袋就会像一个被砸烂的西瓜。
“滚……”
一个嘶哑、破碎、仿佛久未使用而黏连在一起的音节,从少年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但就在少年开口的瞬间,萧-然动了。
他的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踏近半步,用自己的额头狠狠撞向少年的脸!
与此同时,他抵在少年腕骨上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
“砰!”
“咔嚓!”
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沉闷的撞击声,是额骨与鼻梁的碰撞。清脆的骨裂声,是手腕遭受重击的断响。
少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鼻血瞬间喷涌而出,抵在萧然太阳穴的枪口猛地一偏。
就是这个空隙!
萧然的左手松开少年的肩膀,如同一条毒蛇,闪电般地缠上了那只持枪的手。
他的手指死死扣住枪身和套筒,另一只手则抓住了枪柄,用尽全力向外掰去。
夺枪!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地扭打、翻滚。这不再是技巧的较量,而是最原始、最野蛮的力量与意志的对抗。
少年的身体虽然瘦弱,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绕着萧然,牙齿、膝盖、手肘,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变成了武器,疯狂地攻击着萧-然。
萧然的脸颊被指甲划出几道血痕,腹部被膝盖狠狠顶了一下,痛得他几乎岔气。
但他夺枪的手,却像焊死在上面一样,没有丝毫松动。
两人在地板上翻滚,撞倒了茶几,玻璃杯和烟灰缸“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破碎的玻璃渣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放手!”少年嘶吼着,声音尖利刺耳,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放开!”
萧然的拳头狠狠砸在少年的侧脸,少年的身体猛地一颤,但抓着枪的手指却因剧痛而收得更紧。
枪,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的獠牙,是他的一切。
两人纠缠着,喘息着,像两头濒死的困兽。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
在一次剧烈的翻滚中,两人的力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砰!”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巨响。
那不是枪响。
是枪,脱手了。
黑色的格洛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大理石地面上,然后滑行了一段距离,最终停在了一片皎洁的月光之中。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所有的动作,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萧然和少年都僵住了,两人还保持着互相纠缠的姿势,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把静静躺在月光下的手枪吸引了过去。
它就像舞台中央唯一的聚光灯下的主角,沉默着,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谁先拿到它,谁就掌握了生杀大权。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
一秒。
两秒。
两道身影,如同两只离弦的箭,同时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