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来得像一场无声的突袭。
太阳刚沉入西边的山脊，最后一抹血色霞光被墨蓝的暮色迅速吞噬，黑暗便从森林的每一个缝隙里渗出来，浓稠得化不开。
候家烨和蔡晓敏在房间里看电影，笑声和模糊的对白穿过薄薄的墙壁，像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萧然换上一身深色的冲锋衣，将那把从老李厨房“借”来的中式菜刀用厚毛巾裹好，塞进背包深处。
刀柄的触感冰冷而坚实，像握住了一截死人的骨头。
如果没有上面擦不干净的油烟就更像了。
“出去走走，消消食。”他对隔壁探出头来的候家烨说。
“马猴，这黑灯瞎火的，你可别乱跑掉沟里去！”候家烨叮嘱道，随即又缩回头，被电影里的情节吸引了过去。
萧然没再回应。他像一滴墨，融进了院外的黑暗里。
没有月亮，只有漫天冰冷的星辰，像无数颗钻石，冷漠地铺陈在巨大的黑色天鹅绒上。
通往“林风小筑”的土路在黑暗中几乎无法辨认，但萧然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白天，他己经用眼睛将这里的每一寸地形都刻进了脑子里。
白色别墅在星光下像一具巨大的、暴露在旷野里的骸骨。
正应了那一句“白骨露于野”。
一楼客厅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透出来，将屋前的一小片草坪照得惨白。隐约能听到节奏强劲的音乐和年轻男女的笑闹声。
一场最后的狂欢。
萧然没有选择潜行。他走到别墅门前，像一个最普通的访客，抬手，按响了门铃。
音乐声戛然而置。几秒后，门开了，是白天那个穿篮球衫的男孩，阿哲。他看到门外的萧然，愣了一下。
“你好，”萧然的语气平静而自然，“我住下面那家‘山间闲云居’，白天听老板说，有几位ZC市的老乡住上来了，过来打个招呼。”
这个借口无懈可击。人在异乡，老乡的身份是一张最快的通行证。
“啊！是你啊！”阿哲认出了他，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快进来快进来！都是自己人！”
客厅里，灯光开得雪亮。除了阿哲和他的女友小雯，还有另外三个人。一个穿着潮牌T恤、染着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看上去是这群人的中心，他叫浩哥。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斯文的男孩，正低头捣鼓着蓝牙音箱。还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叫娜娜，正和小雯凑在一起看手机。
三男两女。不多不少。
“来，哥们，喝点？”浩哥很自来熟地递过来一罐冰啤酒，上下打量着萧然，“一个人出来玩？”
“陪朋友。”萧然接过啤酒，拉开拉环，泡沫“呲”地一声涌出来。他没有喝，只是让冰冷的罐身贴着掌心。
他需要融入他们。
“你们这家民宿，看着可比我们那家气派多了。”萧然环顾西周，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羡慕。别墅内部的装修是时下流行的极简风，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但处处透着一股样板房式的冰冷。
“气派个屁！”娜娜快人快语地抱怨起来，“就是个空壳子！老板玩消失，啥都得自己弄。要不是浩哥车里常备着烧烤架和速冻食品，我们今晚都得啃白米饭！”
“这叫体验感，懂不懂？”浩哥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现代人就喜欢这种‘失联’的感觉。与世隔绝，多酷。”
萧然笑了笑，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墙壁，天花板，装饰画，家具的缝隙。他在寻找，寻找一只窥视的眼睛。
“不过说真的，”萧然抿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压低了声音，制造出一种神秘的气氛，“你们住这儿，晚上……没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不对劲？什么不对劲？”一首没怎么说话的眼镜男孩抬起了头。
“就是……太安静了。”萧然说，“我昨晚在下面，总感觉这山上，除了咱们几家，还有别的动静。”
他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众人狂欢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酒精和与世隔绝的环境，是催生恐惧的最好温床。
“你别吓唬人啊！”小雯往男友阿哲身边缩了缩，“能有什么动静？野猪？”
“不是，”萧然摇了摇头，目光幽深，“像人。而且，我听说，这种深山老林里的老宅子，都不太干净。”
“哈！”浩哥嗤笑一声，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哥们，你小说看多了吧？建国后不许成精，懂不懂？哪来的鬼！”
“可我真的觉得这房子阴森森的，”娜娜抱住胳膊，好像真的感觉到了冷意，“你们不觉得吗？这么大的房子，就我们几个人，空荡荡的，说话都有回音。”
气氛，成了。
萧然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点燃了引线的爆破手，等待着爆炸。
“我……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戴眼镜的男孩忽然开口，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是我在一个论坛上看到的，就发生在这种深山别墅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故事说，有一个连环杀手，专门挑这种又大又空的别墅作案。他会提前潜伏进去，通过通风管道或者阁楼，像一只蜘蛛一样，观察住进来的猎物。他从不马上动手，而是享受一种猫捉老鼠的乐趣。他会偷走他们的一点东西，比如一只袜子，或者一支牙刷。他会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站在他们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甚至，他会在他们吃的食物里，加上一点点无伤大雅的佐料……”
“别说了！”小雯的脸都白了。
眼镜男孩却没有停下，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恐怖的是，他杀人之后，不会离开。他会把尸体藏在别墅的某个角落，比如砌进墙里，或者藏在地下室的冰柜里。然后，他会扮演成别墅的主人，等待下一批客人的到来。客人们就在这栋藏着尸体的房子里吃喝玩乐，却不知道，自己脚下或者头顶，就躺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而那个杀手，就混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喝酒，一起聊天，挑选着下一个目标……”
他说完，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冰箱压缩机发出的、单调的嗡嗡声。
萧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差点笑出声。
绝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个代号“六耳”的凶手，此刻正通过某个监视器，或者就躲在天花板的夹层里，静静地听着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鬼故事。
一个杀人魔，听着别人讲杀人魔的故事。这是何等的讽刺。
“你这个太老套了！”浩哥为了驱散恐惧，强撑着说道，“我给你们讲个更猛的。听过‘拼接杀人魔’吗？”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表演：“说是有个变态，是个外科医生。他觉得上帝造人有瑕疵，他要创造出最完美的人类。于是他到处绑架人，把这个人的眼睛，那个人的鼻子，另一个人的长腿，全都切下来，然后像做手工一样，把这些最完美的器官，缝合在一起，拼成一个……一个怪物！”
“呕……”娜娜做了一个想吐的表情。
“那个怪物活了过来，但是没有灵魂，只会执行他主人的命令，继续去外面抓人，为他的‘父亲’提供更多的零件。据说，每到月圆之夜，如果你在山里迷了路，看到一个走路姿势僵硬、身上有明显缝合痕迹的人，千万不要理他，赶紧跑。因为他就是来取你身上‘零件’的……”
故事一个接一个。
从荒村古宅的红衣女鬼，到水库里枉死的水鬼，再到高速公路上拦车的无头司机。
这群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人，仿佛要把所有从电影、小说、地摊文学里看来的恐怖元素，都在这个夜晚倾泻出来。
他们用虚构的恐怖，来掩盖内心深处对这栋陌生别墅的真实恐惧。
萧然始终沉默地听着，偶尔端起啤酒喝一口。他的角色是一个完美的听众，一个被故事吸引的普通游客。但他的眼睛，却是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从未停止扫描。
他的视线落在了客厅斜上方的一个墙角。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烟雾报警器。白色的圆形塑料外壳，和天花板融为一体，普通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是，萧然注意到了。
在报警器侧面，指示灯的位置，那个通常是红色或绿色的小点，此刻是暗的。而且，透过塑料外壳，似乎能看到一个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更深的黑色圆点。
那不是烟雾报警器。
那是一个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针孔摄像头。镜头正对着他们所在的沙发区域，将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尽收眼底。
“六-耳”。
他正在看着他们。
他正在听着他们讲关于他的故事。
萧然的心底升起一股荒谬的寒意。这个凶手，不仅猖狂，而且自负。
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他的祭品们，在上桌前进行着徒劳的挣扎和娱乐。
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自己这个不请自来的“变量”，很可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不行了，喝多了，头有点晕。”萧然恰到好处地晃了晃身体，脸上露出“醉意”，“哥几个，姑娘们，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这就走了？再喝会儿啊！”浩哥还想留他。
“不了不了，再喝就得睡这儿了。”萧然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他冲众人摆了摆手，转身走向门口，“各位，玩得开心。”
他拉开门，一股冰凉的夜风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那片被灯光照亮的草坪边缘。
首到确认自己己经脱离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萧然脸上的“醉意”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神恢复了狼一般的冷静和锐利。
他没有回“山间闲云居”。
他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绕到别墅的侧面，潜入一片茂密的树林。这里地势稍高，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正好能将整栋别墅的正面和侧面尽收眼底。
他找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灵巧地攀了上去，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树冠的阴影里。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军用夜视望远镜。
镜头里，那栋白色的别墅像一座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孤岛。客厅的灯还亮着，那五个年轻人的身影还在窗前晃动。
他们在继续喝酒，继续欢笑。
浑然不知，猎人的屠刀，己经悬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而另一位猎人，正躲在暗处，静静地等待着。
他不知道“六耳”会在什么时候动手。是今晚，还是明晚？是逐个击破，还是集中处理？
但他有的是耐心。
作为一名律师，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等待最佳的时机，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今夜，他不是律师，也不是雨衣人。
他只是一个更冷静、更残忍的猎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