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晴天。
日光依旧毒辣,像一盆融化的铁水,兜头浇在林峰山的每一寸土地上。
蝉鸣声嘶力竭,将空气里的最后一丝静谧都撕扯得粉碎。
候家烨和蔡晓敏昨夜睡得极好,此刻正精神地研究着一张皱巴巴的旅游地图,计划着今天的行程。
他们的世界是彩色的,被爱情和假期涂抹得鲜亮明快。
萧然坐在葡萄架的阴影里,面前的清粥己经凉了。
他一口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对情侣,像在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电影。
他的世界是黑白的,只有线条和结构,以及隐藏在光影之下的危险。
“李老板。”萧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正在收拾碗筷的老李闻声回头,脸上堆着朴实的笑:“欸,萧老板,有啥吩咐?”
“这附近,山下,有没有五金店?”
萧然问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问哪里有卖烟。
他需要工具。昨夜空手探查,终究束手束脚。
通风管道里的那次交手,对方虽然惊慌,但手里有刀。
赤手空拳面对一个亡命之徒,不是他的风格。
老李愣了一下,放下碗筷,用围裙擦着手:“五金店?那可得开车下山,到镇上去,来回得一个多钟头呢。萧老板,你这是有啥东西坏了?要是不打紧,跟我说,俺这儿家伙什儿还算齐,给你找找。”
候家烨也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马猴,你要五金工具干嘛?你那破手机又坏了?”
萧然没有回答。
候家烨的思维总是如此跳脱,手机坏了去五金店能修?
就在这时,院子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和犹豫的询问。
“请问……这里是‘山云居’吗?”
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几分不确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门口,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还带着大学校园里未曾褪尽的青涩。
男孩穿着篮球衫,高高瘦瘦,女孩则是一身碎花长裙,脸上画着淡妆。
女孩手里还拿着手机,徒劳地举着,试图捕捉一丝微弱的信号。
他们像两株误入深山的向日葵,灿烂,却与周围的粗粝格格不入。
他们是“林风小筑”的新客人?
萧然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你们是……?”老李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打量着这对陌生的情侣。
老李立刻迎了上去,热情地招呼:“不是不是,俺这儿是‘山间闲云居’,你们找错啦。不过没关系,进来喝口水吧,这大热天的。”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大叔,我们是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菜市场?或者能买到菜的地方?”
老李一听,眼里的生意经瞬间就亮了:“买菜?你们住山上哪家啊?”
“我们住‘林风小筑’,”女孩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抱怨。
来了。
新的祭品。
“菜市场?”老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朴实的、被烟熏黄的牙齿,“小伙子,这可是深山里,哪来的菜市场哦。镇上的集市倒是有,不过开车下去也得一个多小时呢。怎么,你们那儿没吃的?”
男孩的表情更尴尬了,旁边的女孩忍不住插话,声音清脆,但带着一丝抱怨:“别提了!那个老板太不靠谱了!网上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管家式服务。结果我们昨天到了,他人影都见不到,就旅游软件上留了个密码锁密码,让我们自己住进去。说是自助式民宿,体验‘归园田居’的生活。”
“然后呢?”蔡晓敏好奇地问。
“然后我们发现,冰箱里除了一大块冻得跟石头一样的猪肉,几瓶红酒,就什么都没有了!”女孩气鼓鼓地说,“米是有,可总不能天天吃白饭配红酒吧?手机也没信号,点不了外卖。我们本来想今天开车下山,结果发现车胎好像有点亏气,不敢开山路。真是倒霉透了!”
老李听完,一拍大腿,恍然道:“哦,他那地方,死贵,还不包吃喝,净坑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
猪肉和酒。
萧然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是“六耳”的流程。
提供基础的、不易腐坏的食物,维持猎物几天的生命体征,但不提供任何改善生活的选项。
这会迫使他们走出那栋白色的“舞台”,主动暴露在监视之下,同时还能制造一种“他们曾经活生生地在外面活动过”的假象。
完美的闭环。
候家烨听了,立刻来了精神,带着几分炫耀地对蔡晓敏说:“看吧,我就说网上那些都是吹的!还是得像我这样,有经验,会挑!”
蔡晓敏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而是关切地问那对情侣:“那你们午饭怎么办?”
“是啊,正发愁呢,”男孩叹了口气,“我们还想着自己做饭,体验一下生活呢,结果锅碗瓢盆都齐全,就是没菜。”
老李瞅准了时机,一拍大腿:“哎呀,这叫什么事儿!你们算是问对人了!菜市场在山下镇上,远着呢。不过我这儿自己种了点菜,绝对绿色无公害,你们要是不嫌弃,匀给你们点儿!”
“真的吗?那太好了!谢谢大叔!”
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看到了救星。
“客气啥,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老李笑得合不拢嘴,转身就往自己的菜园子走去,“你们等着,我给你们摘新鲜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摘菜的时候,手法却极为纯熟,嘴里还念念有…
“这青菜,嫩吧?五块钱一斤,镇上你买不到。”
“这番茄,刚熟的,当水果吃都行,八块。”
“还有这土鸡蛋,正宗走地鸡下的,两块钱一个,不贵吧?”
“对了,”老李一边摘菜,一边扭头说道,“你们可赶得不巧,咱们这山里,送菜的车一个星期就周三上来一趟。今天是周六,你们要是等送菜的,得饿好几天呢!”
周三。
又一个关键信息。一个以七天为周期的循环。
那对情侣如获至宝,连连点头,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大袋。男孩爽快地扫码付了钱,脸上满是感激:“太谢谢您了老板!您可真是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
“客气啥,邻里邻居的嘛。”老李把钱收进围裙口袋,笑得褶子都深了几分。
萧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阳光下,那对年轻情侣的脸上洋溢着得救般的喜悦。
他们提着那袋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像是提着对未来几天美好生活的全部期望。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晚上我给你做番茄炒蛋”,“明天早上我们煮个青菜瘦肉粥”。
多么鲜活。
多么无知。
“大叔,你这儿有刀吗?我们那边连把切菜的刀都没有。”男孩又问。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萧然平静如死水的心湖。
“有有有!”老李抱着一捧蔬菜,乐呵呵地走向厨房,“俺这儿啥都有!你们等着,我拿家伙去!”
老李走进了那间光线昏暗的厨房。萧然的视线也跟着飘了进去。
阳光从厨房的小窗斜射而入,在空气中切出一道明亮的光路,无数尘埃在光路中翻飞。
光路的尽头,正对着墙上的一个木制刀架。
刀架上插着三把刀。一把小巧的水果刀,一把用来切肉的片刀,还有一把,是厚背宽刃、寒光闪闪的中式菜刀。
那把菜刀的刀柄是暗红色的,被常年的油烟和手汗浸润得油光发亮。
刀刃在昏暗中反射出一道冷厉的白光,像野兽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的眼睛。
它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普通,家常,却又蕴含着最原始、最首接的暴力。它可以剁开骨头,也可以轻易地斩断一个人的喉咙。
老李从刀架上取下那把菜刀,在围裙上随意蹭了两下,走到院子里,对着一块垫在石墩上的旧木板,“duang duang duang”几下,就将一颗白菜的根部斩落。动作干脆利落。
那对年轻情侣看得津津有味,似乎觉得这充满了山野的趣味。
候家烨和蔡晓敏也在笑着,讨论着中午要不要也让老李给炒个新鲜蔬菜。
整个院子里,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只有萧然,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把菜刀上。
他看到老李用那把刀给蔬菜去根,在他眼中,却仿佛看到了那把刀砍断了通风管道的格栅,看到了它劈开了上锁的房门,看到了它冰冷的刀锋,抵在了一个自称“六耳”的凶手的脖子上。
他不再需要去镇上的五金店了。
最趁手的武器,己经自己送上了门。
“谢谢大叔!你真是个好人!”女孩甜甜地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
萧然收回目光,端起桌上那碗己经彻底凉掉的粥,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冰冷的米粒滑过喉咙,像是吞下了一把碎玻璃。
他看着老李喜滋滋地走进厨房,将那把沾着菜叶的菜刀,随手插回了墙上的刀架。
“duang”的一声轻响。
刀入鞘。
今夜,它会再次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