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C市。
长途巴士在盘山公路上缓慢爬升,窗外是连绵的青翠。
雨后的山林洗去了尘埃,呈现出一种近乎空蒙的绿意。
萧然坐在靠窗的位置,耳机里播放的古典乐无法完全隔绝发动机的轰鸣和车厢里低语交谈的声音。
巴士停在山脚下的小镇路口。
萧然拄着那根在观里找到的竹竿,下了车。
空气带着山林特有的和泥土的清新。
他没有急着上山,而是沿着镇上的街道慢慢走着。
街边的店铺一如既往地嘈杂,卖菜的、卖肉的、补鞋的、卖香烛的。
他甚至看到了北帝观在镇上开的那家香烛店,门帘半卷,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他沿着山路向上走,竹竿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空气中带着雨后泥土和山林特有的清新,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气。
沿着熟悉的山路慢慢往上走。
右腿的夹板和护具依旧让他走得有些跛,但每一步都比之前稳了许多。
左臂的痛感也己淡化,只在用力时才会提醒它的存在。
快到观门口时,他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
不是小道童们的嬉闹,也不是香客的嘈杂,而是一种混杂着低语、叹息和某种仪式感的嗡嗡声。
他加快了脚步,绕过影壁,来到了北帝观前的广场。
院子里比平日热闹。不是香客,而是十几个身穿朴素衣衫的村民,正围在一处空地上。候家烨也在其中,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额头上带着汗珠,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抬着一块石碑。旁边搭着一个简易的祭台,上面摆着香炉、供品和几张黄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混杂着泥土被翻动的气息。
人群中央,候家烨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正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他的表情严肃而认真,与平时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身后站着玄真道长,捻着念珠,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几个小道童则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这是村里请候家烨做法,准备迁坟。
萧然拄着竹竿,站在人群外围,没有上前。他看着候家烨,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按照仪轨进行着。
这是在……迁坟。
萧然站在廊下,没有立刻上前。他看着候家烨,他那张憨厚的圆脸上带着几分严肃,但更多的是一种专注和认真。他手里拿着罗盘,不时弯腰查看地面,又抬头看看山势。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与这片土地对话。
“候道长,这地方真能保咱老祖宗安宁?”一个村民有些忐忑地问。
候家烨放下罗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放心吧!这儿可是按照风水宝地找的,背靠青云山,面朝龙王潭,气脉稳固,水土不流失!不像河边那块地,年年发大水,坟头都快冲没了。老祖宗住得不安生,子孙后代也难得福报啊!”
他说话带着几分江湖气,却又透着一股真诚。
他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也很实际。靠河边的墓地,长年累月受水冲刷,墓基不稳,随时可能塌陷。这不仅是对先人的不敬,也是对生者的隐患。迁到高处干燥、地势平稳的地方,才是长久之计。候家烨只是用一套道家仪轨,将这个朴素的道理,包裹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
村民们听了,脸上担忧的神色稍缓,开始小心翼翼地挖掘旧坟。
候家烨做完一段法事,首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转过身,看到站在外围的萧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马猴!你回来啦!”他顾不上仪式,小跑着就冲了过来,脸上带着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萧然看着他奔来的身影,看着他脸上纯粹的笑容,心中那股翻涌的暗流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嗯,回来了。”他轻声应道。
候家烨跑到他跟前,仔细打量着他,脸上带着担忧:“腿怎么样了?石膏拆了吗?怎么还拄着竹竿?不是说多休息一段时间吗?”
“好多了。”
“就是习惯了。”
“习惯什么呀!赶紧养好!”候家烨说着,就想去扶他。
他笑候家烨的憨厚,笑他的简单,笑他用看似玄乎的方式解决着最实际的问题,笑他身上那种与世无争却又脚踏实地的气质。
他甚至笑自己。
笑自己绕了一个大圈,经历了那么多黑暗和挣扎,最后回到这里,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朴实而充满生机的画面。
候家烨被萧然的笑容弄得有些不明所以,他挠了挠头:“你笑啥呀?是不是腿还没好利索,疼傻了?”
“没事。”萧然摇了摇头,笑容未减,“看到你在这儿忙活,挺好。”
“嘿,这算啥忙活!”候家烨摆了摆手,“村里老祖宗的坟快塌了,这可是大事!我得帮着弄利索了,也算是积德行善嘛!”
玄真道长这时也走了过来,他对村民们微微颔首,示意仪式暂停,然后走到萧然面前。他的目光平静,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似乎能看透人心,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萧施主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长者的关切,“伤势恢复得如何?”
“有劳道长挂念,恢复得不错。”萧然恭敬地回答。
玄真道长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萧然那根竹竿上,又瞥了一眼他略显僵硬的右腿。
他没有追问萧然离开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回来就好。”玄真道长说着,又看向候家烨,“吉时快到了,继续吧。”
候家烨应了一声,又匆匆跑回人群中,继续他的迁坟法事。
他的动作依然有些笨拙,但脸上那种认真和投入的神情,却让整个场面显得格外真诚。
萧然站在原地,看着候家烨在村民的簇拥下,忙碌着,微笑着。
他看到候家烨偶尔会挠挠头,露出几分憨态,但随即又会摆正脸色,继续念经、挥拂尘。
他看到村民们对候家烨那种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依赖。
但候家烨,这个连法号都带着几分滑稽的“马猴子”,却用他最简单的方式,为村民们提供着另一种形式的“正义”——一种基于信任、基于传统、基于对美好生活的朴素向往的“正义”。
没有复杂的法律条文,没有血腥的暴力,没有内心的挣扎和煎熬。
只有青烟、经文、拂尘,和一颗真诚想要帮助他人的心。
萧然感到一阵恍惚。他所追求的,所付出的代价,是否真的比候家烨正在做的,更有价值?他手里的天平,真的比候家烨手中的拂尘,更能带来真正的安宁?
“马猴,过来坐会儿!”候家烨忙里偷闲,冲候家烨忙里偷闲,冲萧然喊道:“马猴,过来坐会儿!”
萧然拄着竹竿,慢慢挪了过去,在石阶上坐下。候家烨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茶水,里面泡着几片不知名的山林野草,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喝点儿,解解乏。”
萧然接过茶杯,握在手里,感受着那份暖意。他看着候家烨又跑回去忙活,看着他在村民面前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阴影的笑。
“这山里日子清苦,但人心简单。”玄真道长不知何时走到了萧然身边,在他旁边坐下,声音低沉,“善恶分明,因果报应。他们信这个。”
萧然喝了一口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他没有接话。在他经历的世界里,善恶并非总是分明,因果也常常错位。
他试图用自己的手,去拨正那个歪斜的世界,却发现自己也成了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你去了趟AL市。”玄真道长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却让萧然心头一跳。
“是。”萧然承认。他知道瞒不过这个老人。
“有些事,做了便做了。”玄真道长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峦,目光悠远。
“天道有常,却非人力可完全左右。你心中有执念,有困惑,这是好事。”
“好事?”萧然看向他,不解。
“执念让你前行,困惑让你审视。”玄真道长转过头,看向萧然,那双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怕就怕,心中一片死灰,再无波澜。”
“你所求的,是‘正义’。”玄真道长继续说,仿佛能听到萧然内心的声音,“但‘正义’是什么?是法条?是道德?还是你心中那杆秤?”
他顿了顿,又道:“世间万物,皆有两面。光影相随,善恶同生。你看到了黑暗,想要驱散它。这勇气可嘉。”
“但您杀了王建富。”萧然鬼使神差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知道,这是他心中始终无法绕过的结。
玄真道长没有回避,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萧然,像是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贫道所为,是为‘清理门户’,为保全观中清誉,为那些无辜的孩子。”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贫道心中自有判断,也愿承担因果。”
因果。这个词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萧然心头。
他杀了李慧,为王焱解脱,为张淼洗冤。
他自以为是“清理门户”,是拨乱反正。那他是否也愿承担因果?
候家烨的法事接近尾声,他开始指挥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挖掘墓穴,准备起棺。
他一边忙活,一边还不忘回头冲萧然憨厚地笑笑。
“你看他。”玄真道长指了指候家烨,“他所做的,是让生者安心,让逝者安宁。他心中无邪念,无执着,只有一份朴素的善意。他也是在践行他的‘道’。”
萧然看着候家烨,看着他汗水浸湿的后背,看着他指挥若定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候家烨的“道”,是融入尘世的烟火气,是与村民同苦同乐的真诚。
而他的“道”,是行走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孤寂,是手握利刃面对世界的冷酷。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玄真道长轻声说,“都是曲调,只是听的人不同,心境也不同。”
他没有明说谁是“阳春白雪”,谁是“下里巴人”。
或许在他看来,萧然的复杂,候家烨的简单,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都是各自的“道”。
“你的心,还需要磨砺。”玄真道长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在这里住些日子吧。看看山,听听雨,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人群,去查看迁坟的进展。
萧然独自坐在石阶上,手中冰凉的茶杯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他看着候家烨在阳光下忙碌的身影,看着村民们脸上渐渐舒展的愁容。
ZC市的天空,像洗过一样湛蓝。远处的群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巍峨。
或许,玄真道长是对的。在这里,在这座清静破旧的道观里,看看山,听听雨,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
或许在外面有很多恶,很多罪,但是…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清静的道观里,在候家烨那份纯粹的善意面前,他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沉重的负担,做回那个只是来养伤的“马猴”。
他拄着竹竿,慢慢走向客房。
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欢迎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