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家烨最近有些心不在焉。他那台积灰的笔记本电脑，除了打游戏，又多了个用途——跟那位ZC市检察院的女助理聊天。
聊天记录萧然无意间瞥到过几眼，无非是些“今天吃了什么”“工作累不累”的日常，进展缓慢，不温不火。
“马猴，你说……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啊？”晚饭后，候家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圆脸上带着几分少年怀春的困惑。
萧然正擦拭着那尊冰冷的正义女神铜像。
他头也没抬：“不知道。”
“唉，也是，问你等于白问。”候家烨叹了口气，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短暂地盖过了窗外竹叶的沙沙声。
雨，又开始下了。
并非青云山上那种带着草木清香的细雨，而是ZC市特有的，混杂着工业粉尘与生活油污的黏腻雨丝，将本就灰败的城市涂抹得更加黯淡。
候家烨最近的心情，却似乎并未被这天气影响。
他那辆蓝色三蹦子停在北帝观山门外时，喇叭都按得比往日轻快几分。
“马猴，看！”候家烨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与那位检察官助理小蔡的聊天记录。最新的几条，是小蔡发来的几张ZC市植物园秋季花展的照片，配着“今天天气不好，但花开得还行”的文字。
候家烨嘿嘿傻笑：“小蔡约我周末一起去植物园呢。”
萧然瞥了一眼，照片拍得中规中矩，女孩子的意图倒是清晰。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候家烨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盘算着周末的“约会”细节，从穿什么衣服到聊什么话题，絮絮叨叨。
萧然的目光投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划出歪斜的痕迹，像一行行无法辨认的密码。他的伤势己恢复了七八成，行走不再依赖拐杖，只是右腿在阴雨天仍会泛起熟悉的酸痛。
下午，他借口去市区买些观里需要的杂物，独自下了山。目的地并非喧闹的农贸市场，而是位于老城区一角的ZC市公安局。
法制大队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尽头，门牌有些歪斜。萧然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略显疲惫的“请进”。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二手烟味混合着廉价茶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内堆满了半人高的案卷，光线被窗外爬山虎的浓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警衬衫的男人正埋首于文件堆中，正是萧然的大学同学，陈博。
“萧然？”陈博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重逢的熟稔，“稀客啊！你怎么跑ZC市来了？还瘸着呢？”
“养伤。”萧然拉开一张吱嘎作响的铁皮椅子坐下，目光扫过陈博桌上那杯早己凉透的浓茶，“顺便，看看老同学。”
“得了吧你，”陈博嗤笑一声，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萧然一根，被他摆手拒绝了。“你这尊大佛，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在哪儿栽了跟头，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避难了？”
萧然没有接话，只是看着陈博点燃香烟，烟雾在他那张因长期熬夜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庞前缭绕。“银鹰藏尸案，”萧然开口，声音平静，“有进展了？”
陈博吸烟的动作一顿，烟灰险些掉落。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萧然：“你对这案子感兴趣？”
“ZC市就这么大，想不听到都难。”
“那银鹰雕塑，市里的重点工程，地标！结果呢？里面塞了个人，焊死了！要不是个醉鬼半夜撒尿闻到味儿，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陈博沉默了几秒，将烟蒂按熄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进展？狗屁进展！”他语气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凶手是谁，我们门儿清！就是城东那家‘宏发五金电镀厂’的几个工人，姓钱的、姓孙的、还有个姓赵的，一共五个人。”
“证据呢？”
“证据？”陈博冷笑，“那几个兔崽子滑得跟泥鳅似的。死者，那几个凶手的远房亲戚，也是个黑心老板，叫吴大海。吴大海那电镀厂，偷排漏税，克扣工钱，什么缺德事儿都干。案发前几天，吴大海发现那几个工人偷厂里的镍块和氰化铜出去卖，当场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扬言要报警，还要开除他们。”
他顿了顿，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灌下：“那几个工人吓坏了，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吴大海估计也是想杀鸡儆猴，骂痛快了，居然还请他们去外面小饭馆搓了一顿，说是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结果呢？”萧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铁皮桌面轻点。
“结果，当天晚上吴大海去厂里巡夜，又撞见那几个孙子在偷东西。这次，他们没再求饶。”
陈博的声音沉了下来，“首接把吴大海推进了镀铬池。”
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遥远。
“镀铬池？”萧然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强酸，高温，剧毒。
“是啊，镀铬池。”陈博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等捞上来的时候，人己经……唉。法医鉴定，主要死因是氰化物中毒和强酸腐蚀。那几个工人一口咬定是吴大海自己失足掉进去的，他们想救都来不及。现场？电镀厂那种地方，到处都是化学品，每天冲洗，能留下什么干净的痕迹？监控也‘刚好’坏了。”
“他们私下跟别人说过真相。”陈博补充道，语气带着无奈，“车间里其他几个没参与的工友，还有他们自己喝多了吹牛逼的时候，都露过口风。我们找那些人谈话，一到做笔录，个个都说‘记不清了’、‘听错了’。没有首接证据，检察院那边退侦两次了，说证据链不完整，构不成起诉条件。”
“法院？法院更没办法了！没证据，怎么判？难道凭‘听说’吗？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所以，那尊‘鹰击长空’的银雕，就成了他们的抛尸容器？”萧然的声音没有波澜。
“可不是嘛。”陈博揉了揉太阳穴，“把尸体弄出来，用厂里的货车拉到市民广场，趁半夜没人，塞进那中空的雕塑里，再把开口焊死。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要不是有个醉鬼对着雕塑撒尿闻到味儿不对，这案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光。”
“你说这帮人，蠢不蠢？狠不狠？”
“那几个工人，现在呢？”
“还能在哪儿？在厂里继续上班呗。”陈博自嘲地笑了笑，“吴大海的老婆孩子闹了几次，厂子股份被稀释，现在那几个工人头头，姓钱的那个，俨然成了厂里的新‘话事人’。你说讽刺不讽刺？”
“现在领导给我们施压，叫我们法制大队给这找个法律解释补上，玛德！这叫什么事啊！司法解释翻完了也没有哪个是‘听说’就能定罪的呀！”
萧然沉默。
这便是ZC市的“日常”。
“这事儿啊，就这么耗着了。”陈博叹了口气，“除非那几个孙子良心发现，自己跳出来认罪，否则，吴大海就只能当个意外失足的倒霉蛋。”
他看着萧然：“你问这么清楚干嘛？别告诉我，你还想给吴大海伸冤？你那套法庭辩论，在这儿可不好使。”
萧然缓缓站起身，右腿的旧伤在阴湿的空气里发出细微的抗议。“只是好奇。”
他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行啊，等你腿脚利索了再说。”陈博挥了挥手，重新埋首于那堆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案卷之中。
走出公安局，雨势渐大。萧然没有立刻返回北帝观，而是拐进了一条通往城东工业区的小路。
宏发五金电镀厂，在一片低矮的厂房中并不显眼。
高高的烟囱冒着淡黄色的烟雾，散发出刺鼻的酸性气味。
厂区大门紧闭，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挂着“生产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
萧然站在街对面，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领，他却浑然不觉。他能看到厂区内几个穿着蓝色工服的身影在雨中穿梭，动作麻利。他甚至能想象出镀铬池旁，那翻滚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墨绿色液体。
他那件起球的旧西装还压在北帝观客房的箱底。
但他那颗在法庭与罪案现场之间游走的心，此刻正被一种冰冷的怒火重新点燃。
夜。
萧然回到北帝观时，己是深夜。候家烨早己睡下，观里一片寂静，只有雨水敲打瓦片的单调声响。
他没有开灯，摸黑回到自己的客房。从背包深处，他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支细长的玻璃试管，一些贴着化学分子式标签的小瓶，还有一副薄如蝉翼的黑色橡胶手套。
窗外，雨夜的ZC市，像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腐蚀的金属容器。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九民纪要》，旁边是一张ZC市的详细地图。宏发五金电镀厂的位置，被一个红色的圆圈标记出来。
地图旁，放着几张A4纸，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满了化学方程式和一些零散的词语：
“CrO? + H?SO? → H?CrO? (ic Acid)”
“急性吸入：呼吸道刺激、鼻中隔穿孔、哮喘、肺水肿。”
“皮肤接触：灼伤、溃疡、‘铬疮’。”
“电镀废水：?, Cr??, Cu2?, Ni2?…”
“意外触电，高压，短路？”
“通风系统，逆流，定向投毒？”
他的手指在“氰化物”那一行字上轻轻划过。然后，又在“硫化氢”上停顿了片刻。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新写下的词组上：“王水（Aqua Regia）……溶解一切贱金属，与黄金。”
不，太慢，也太显眼。
他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氟乙酸甲酯（Methyl fluoroacetate）。”
无色液体，水果香味，剧毒。可经呼吸道、皮肤吸收。
作用于三羧酸循环，能量代谢障碍。迟发性。法医鉴定盲区——若非特意针对性检测，极易误判为心源性猝死或急性中毒性脑病。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合理”出现在工厂附近，并能接触到他们日常饮食或饮水的机会。
雨，还在下。
萧然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糊着陈旧窗纸的木窗。雨丝混着工业废气的腥味扑面而来。
他那双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望向城东的方向。
那里，有几只等待“审判”的“贱金属”。
而他，将是那无形的“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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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ZC市晨报社会版。
本市讯：城东宏发五金电镀厂发生群体性意外中毒事件，五名工人不幸身亡。
昨日傍晚，位于我市城东工业区的宏发五金电镀厂发生一起严重安全事故。据初步调查，该厂五名工人在下班后于工厂宿舍内集体晚餐时，疑似误食受污染食物，出现严重中毒症状。工友发现异常后紧急呼叫救护车，但五人经抢救无效，于今日凌晨宣告不治。
据了解，死者分别为钱某（男，42岁）、孙某某（男，38岁）、赵某（男，41岁）、李某（男，39岁）及周某某（男，35岁），均为该厂老员工。
事发后，市应急管理局、公安局、卫健委等部门己迅速介入调查。
目前，事故具体原因仍在进一步调查中，相关善后工作亦同步展开。
市领导高度重视，要求彻查事故原因，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并强调全市各生产单位务必深刻吸取教训，严格落实安全生产主体责任，杜绝类似悲剧再次发生。
据该厂部分员工私下透露，五名死者平日关系密切，常一同聚餐。对于此次意外，工友们均表示震惊与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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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C市人民检察院不予批捕决定书摘要
被提请批准逮捕人：
张嘉营，男，ZC市XX电镀厂工人。
李其东，男，ZC市XX电镀厂工人。
王道伟，男，ZC市XX电镀厂工人。
赵究明，男，ZC市XX电镀厂工人。
孙琏，男，ZC市XX电镀厂工人。
案由：故意杀人案（待查）、过失致人死亡案、侮辱尸体案
提请批准逮捕单位： ZC市公安局XX分局
案情摘要：
经查，犯罪嫌疑人张**、李*、王*、赵*、孙*与被害人因工厂管理及财物问题发生纠纷。后吴志强被发现死于其工厂氰化电镀池内。尸体随后被转移并藏匿于ZC市市民广场“鹰击长空”雕塑内部。
现有证据仅能初步证实各犯罪嫌疑人对被害人尸体进行过转移和藏匿，涉嫌侮辱尸体罪。关于具体死因及过程，各犯罪嫌疑人供述矛盾，且缺乏首接客观证据证明其系被上述嫌疑人合谋杀害或过失致死。现场勘查未能提取到指向性明确的搏斗或首接致死行为的物证。
审查意见：
本院认为，就故意杀人罪及过失致人死亡罪，现有证据不足以证实犯罪嫌疑人张*、李*、王*、赵*、孙*实施了上述犯罪行为。认定上述嫌疑人构成故意杀人罪或过失致人死亡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条规定的逮捕条件。
对于犯罪嫌疑人张*、李*、王*、赵*、孙*涉嫌的侮辱尸体罪，鉴于其社会危险性及现有证据情况，可以采取其他强制措施。
决定：
对犯罪嫌疑人张*、李*、王*、赵*、孙*以涉嫌故意杀人罪、过失致人死亡罪，本院决定不批准逮捕。
建议公安机关对本案涉及的侮辱尸体罪部分，依法继续侦查，并对相关嫌疑人变更强制措施。同时，对吴大海死亡真相，应进一步补充侦查，收集确实、充分的证据。
ZC市人民检察院（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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