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如青云山间流淌的溪水,无声无息地逝去。
一个月后,李斯的判决下来了。防卫过当,刑期六个月。
宣判那天,ZC市的天空依旧是那种洗不干净的铅灰色,像一块蒙尘的玻璃,挡住了所有试图穿透的光线。
候家烨从法院听审回来,脸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又夹杂着对法律条文的困惑:“六个月……马猴,这算是轻的吧?不过,李斯哥总算不用背那个故意杀人的名头了。”
萧然“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雨水反复冲刷,又被阴晴不定的天色浸染的竹林。
竹叶的沙沙声,在这一个月里,己经从最初的鬼魅低语,变成了他日常吐纳的一部分。
他那条打着石膏的右腿,石膏己经拆除,换成了更轻便的夹板和护具,行走时依旧有些跛,但己不像最初那般举步维艰。
左臂的活动也基本自如,只是在发力时,仍会传来一丝细密的、如同蚁噬的痛楚。
玄真道长彼时正在殿前打扫落叶,闻言,扫帚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那不疾不徐的节奏。
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如古井无波:“如此,也好。让他受些教训,日后好生做人。”
阳光透过稀疏的柏树叶,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不出悲喜。
这一个月,青云山北帝观的生活,像一幅缓慢展开的水墨画,笔触简单,意境却深远。
每日清晨,天光微熹,萧然便会拄着那根临时充当拐杖的竹竿,来到主殿前的院落。
玄真道长己经等在那里,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练剑。
最初,玄真道长只是让他静立,调息。他说:“心不正则剑歪,气不顺则招散。”
萧然便拄着竹竿,站在那棵虬结的古柏下,听风,观云,感受着晨露的微凉。
他那颗在法庭与罪案现场之间反复碾磨的心,在这份刻意的宁静中,似乎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后来,玄真道长开始教他一些基础的剑招。
劈、刺、撩、带。动作简单,却要求精准。
候家烨在一旁跟着练,他天性活泼,剑招使得大开大合,呼呼生风,却总带着几分猴儿戏耍的滑稽。
玄真道长也不苛责,只是偶尔点拨一两句。
玄真道长的剑法,古朴沉猛,一招一式,都带着岁月的沉淀。
他不多言语,只是偶尔纠正一下萧然和候家烨的姿势。“剑随心动,意在剑先。”
他的声音,像山间的风,带着一丝清冽。
对萧然,玄真道长则更为严格。
他会用手中的木剑,轻轻敲击萧然的腕部、肩部,纠正他每一个细微的偏差。
“剑是手的延伸,更是心的延伸。”玄真道长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心中有滞碍,剑招便会凝涩。”
萧然默不作声,只是反复练习。木剑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他出剑的角度、力度,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
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他能感觉到,每一次挥剑,右腿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肉体的脆弱与曾经的狼狈。
他学得很快,那份在无数个夜晚追踪、搏斗中磨砺出的身体控制力和专注力,让他对剑招的领悟远超常人。
木剑在他手中,虽无杀气,却也渐渐有了几分凌厉的雏形。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发丝,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那颗在法庭与罪案现场之间游走的心,似乎在这日复一日的劈、砍、撩、刺中,找到了某种奇异的平静。
“马猴,你这练的是杀人的吧?”
候家烨练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看着萧然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忍不住打趣。
萧然收剑,木剑的尖端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稳稳停住。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杀人剑?他会的,远不止于此。
除了练剑,萧然偶尔会跟着候家烨去山下镇上,或是ZC市里,照看观中经营的那几家香烛店。
北帝观的香火,一部分来自十方善信的供奉,另一部分,便源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铺面。
ZC市的香烛店,开在一条老旧的商业街上。
街道两旁是些低矮的铺面,卖着各种日用杂货、廉价服装,空气中混杂着油烟、劣质香水和纸钱燃烧后的焦糊味。
店面不大,光线有些昏暗,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型号的香烛、元宝、黄纸,以及一些印刷粗糙的佛道神像。
候家烨显然是这里的熟人,跟隔壁杂货店的老板娘、对面修鞋的王大爷都混得脸熟。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柜台后的小马扎上,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或是最近又涨了什么价。
萧然则多数时候沉默地站在一旁,或者帮忙整理一下货架。
他那件起球的旧西装早己被他收进了箱底,此刻他穿着候家烨找出来的半旧道袍,外面罩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外套,拄着竹竿,与这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洽。
他看着那些前来购买香烛的男男女女,他们脸上带着或虔诚、或麻木、或期盼的表情,将一沓沓印着金色“福”字的纸钱递过来,换走一捆捆粗细不均的线香。
“这位老板,这平安符怎么卖?”一个面带愁容的中年富态妇女指着柜台上一叠用红线穿好的黄色符纸问道。
“十块钱一张,保平安的。”候家烨咧嘴一笑,露出招牌式的憨厚表情。
萧然的目光从那符纸上掠过。符纸上的朱砂歪歪扭扭,显然出自候家烨的手笔。
他想起候家烨曾得意洋洋地说过:“包没用的,五块钱一张,图个安慰。你指望出个布甲鞋能变成龙龟吗?”
此刻卖十块,看来是“与时俱进”了。
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十块钱,买了一张。
她小心翼翼地将符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仿佛那真能抵挡世间的风雨。
萧然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法律给不了的,神明或许可以。
哪怕只是虚妄的安慰。
偶尔,他会从店里散落的旧报纸上,看到一些关于“银鹰藏尸案”的后续报道。
警方的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除了确认死者身份是一名失踪多日的本地商人,与王建富一样,也牵涉多起经济纠纷外,再无更多进展。
报纸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各种捕风捉影的猜测,将ZC市渲染得如同一个罪恶滋生的渊薮。
警方目前锁定的嫌疑人是这位大老板工厂里的几个工人,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这几人之间的陈述驴头不对马嘴。
有说老板是自己钻进去的,有说老板淹死的。
有说老板被其他几人合伙弄死的。
但离奇的是,都没有证据…
萧然只是平静地看完,然后将报纸叠好,塞回原处。
他知道,ZC市这潭水,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
那只银色的鹰隼,与北帝座前染血的七星剑一样,都只是这深潭中偶尔翻腾出的一个血腥气泡。
傍晚,回到北帝观。
夕阳的余晖将道观的青瓦染上一层暗金色。
小道童们在院子里追逐嬉闹,笑声清脆。
玄真道长坐在廊下,手里捻着那串乌黑的念珠,闭目养神。
候家烨则在厨房里忙活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饭菜的香气,为这清冷的山观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
他那一手炒白菜倒是不错,山里没油水,候家烨倒是腌了腊肉。
观里倒是不戒荤腥,只是定期斋戒罢了。
萧然坐在客房的窗前,窗户半开着。
右腿的钝痛在潮湿的空气里变得更加清晰。
他从背包深处,摸出那尊冰冷的正义女神铜像,放在桌上。
女神蒙着双眼,手中的天平依旧倾斜。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女神肩上的一点微尘。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雨虽然停了许久,但天空,始终未曾真正放晴。
就像这ZC市,也像他那颗在光明与黑暗边缘反复游走的心。
李斯的六个月刑期,很快就会过去。然后呢?
萧然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而平静。
夜风吹过竹林,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在为某些即将到来的未知,提前奏响了序曲。
明心和明月两个小道童在外面拿墨水画着符,候家烨的吆喝声又响起了。
总而言之,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