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停。天未晴。
雨中的青云山，空气清冽却带着些许湿气，朦胧烟雨中了无喧嚣。
烟灰色的云层依旧沉甸甸地盘在青云山顶，北帝观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的意境之中。
清晨，候家烨送来早饭时，神色间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担忧与好奇。
他几次想开口询问萧然对前日之事的看法，但都被萧然以沉默挡了回去。
萧然知道，候家烨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有些真相，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更何况，突然和他说他素日里平和的师父杀了人，任谁也不信。
用过简单的早饭，候家烨便被玄真道长叫去主殿，继续协助处理前日血案的“善后”事宜——主要是安抚一些受惊的香客，以及应付今日可能还会上山的警方。
虽是对本地香客影响不大，且俞加了北帝爷对作孽、亵渎者的凶名。
当地一些迷信的老人甚至将事情传成了北帝爷——荡魔天尊看不惯王建富作恶下凡铲奸除害。
倒是成了神灵显圣了。
观里的小道童们也被勒令待在各自房间，不得随意走动。
整个北帝观，陷入一种特别的安静。
萧然拄着拐杖，慢慢踱出客房。
他没有去主殿，那里此刻必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本地青云山下的诸多村落都因北帝观这个能带来许多游客、香客的景点兴盛。
杀人事件多少会有影响。
他的目标，是玄真道长的房间。
那个仙风道骨的老道长，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惊雷。
玄真道长的房间在主殿后方一处僻静的偏院，与观中其他房间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门前多了两盆长势茂盛的文竹。
此刻，主殿房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诵经声。
是早课时间。
萧然深吸一口气，雨后微凉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芬芳，却无法冲淡他心中的凝重。
他轻轻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侧身闪了进去。
房间内的陈设简单至极。
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散发着陈旧木香的衣柜，还有满屋的书籍，大多是道教典籍和一些泛黄的线装古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艾草燃烧后的余味。书桌上，摊开着一本《道德经》，旁边放着一副老花镜。
萧然迅速扫视着房间。他不是专业的搜查人员，但“雨衣人”的经历让他对细节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他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符纸、朱砂和毛笔。衣柜里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道袍，叠放着一些换洗衣物。床底下空空如也。
他仔细翻看了书桌上的几本书，又检查了床铺，甚至连墙角的砖缝都未放过。
一无所获。
这里干净得就像玄真道长那张悲天悯人的脸，找不到一丝与“清理门户”那等血腥字眼相关的痕迹。
就在萧然准备放弃，打算悄然离开之际，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候家烨略显压抑的咳嗽声。
玄真道长回来了！
萧然心中一凛，房间狭小，几乎无处可躲。他下意识地想藏到床下，但打着石膏的腿让他动作迟缓。
“吱呀——”
门被推开了。玄真道长一手持拂尘，一手捻着念珠，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脸傻像的候家烨。
西目相对。
玄真道长的目光落在萧然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
候家烨则是一脸错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玄真道长一个眼神制止了。
“马猴，你……你怎么在这儿？”候家烨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几分替朋友担忧的焦急。
萧然没有回答，只是拄着拐杖，静静地看着玄真道长。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家烨，你先出去吧。”玄真道长的声音依旧平和，“我与萧居士，有几句话要说。”
候家烨看了看萧然，又看了看自己师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房间内，只剩下萧然与玄真道长。
“萧居士似乎对贫道的陋室，颇感兴趣。”玄真道长走到书桌旁，拿起那本摊开的《道德经》，轻轻合上。
“道长昨夜竹林中的一番话，萧某听到了。”萧然开门见山。
玄真道长捻着念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抬起头，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既然居士都听到了，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来贫道这里寻找什么呢？”
“我想知道，为什么。”萧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玄真道长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糊着陈旧窗纸的木窗。窗外，雨后的竹林青翠欲滴，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
“建富，是贫道的孽子。”玄真道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沙哑，仿佛从遥远的岁月传来，“他本名，李建业。”
萧然心中一动，李建业。与候家烨之前提到的名字，完全吻合。
“贫道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段尘缘。”玄真道长缓缓道来，像是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只是后来，贫道一心向道，与红尘渐行渐远。建业这孩子，从小被他母亲娇惯坏了，又怨恨贫道未能尽到父亲之责，性子越发乖张叛逆。”
“他很早便离家闯荡，这些年，在外面……劣迹斑斑。”玄真道长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痛楚，“早年间，他曾误入歧途，参与过‘轮法’邪教，借机敛财，害了不少人。后来，又转头去做什么地产开发，实则干的都是些空手套白狼、合同诈骗的勾当，不知坑害了多少家庭。”
“贫道也曾多次劝诫，甚至派人将他强行带回，想让他静心悔过。可他……屡教不改，反而变本加厉。”
玄真道长闭上眼，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与失望，“这次他回来，打着赞助北帝巡游的旗号，贫道便知他没安好心。名为光耀门楣，实则是想借北帝爷的名头，洗白他那些不义之财，甚至还想将黑手伸向这北帝观的香火产业。”
“贫道本想，再忍他一次，毕竟是骨肉至亲。或许，等他再年长一些，能有所醒悟。”
玄真道长的声音陡然转冷，“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那把七星剑的心思！”
“你可知报恩祖师原来是净乐国太子，生而神灵，察微知运。长大后十分勇猛，唯务修行，发誓要除尽天下妖魔，不愿继承王位。后遇紫虚元君，授以无上秘道，连越游东海，又遇天神授以宝剑。
入武当修炼。居西十二年功成圆满，白日飞升，玉帝下令敕镇北方，统摄玄武之位，并将太和山易名为武当山，意思是“非玄武不足以当之”。
宋天禧年间诏封为“真武灵应真君”。元朝大德七年加封为“光圣仁威玄天上帝”
大明年间，永乐爷靖难时。传说北帝爷都曾显灵相助，因此永乐爷登基后，即下诏特封真武为‘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萧然：“萧居士可知，那北帝神像手中的七星剑，并非凡物？那是贫道师门传承了数十代的一件法器，也是一件文物！当年抗战时期，师祖带着师爷下山，贫道的师爷，当年便是用这把剑，亲手斩杀过五个侵略的东洋小鬼子！”
萧然心中一震。他没想到，那柄看似普通的巡游道具，竟有如此来历。
“建业这个孽障，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剑值钱，竟起了歹念。他将真剑盗走，换上一把赝品。”
玄真道长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前日巡游，他便己暗中将真剑调换，藏于那龙王潭底。贫道当时在主殿做早课，他……他竟手持那柄被他调换的假剑，从背后偷袭，想要……想要弑父夺观，继承这北帝观的‘遗产’！”
“当时，在殿外洒扫的李斯，恰好目睹了这一幕。”玄真道长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后怕，“李斯虽然平日里看着窝囊，却是个有血性的。他冲进来，想夺下建业手中的剑。两人搏斗起来，那假剑掉落在地。建业这孽障，失了兵器，便赤手空拳，招招致命，眼看就要将李斯活活打死……”
玄真道长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贫道……别无选择。情急之下，贫道拾起地上那柄假剑，趁他背对贫道之时……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玄真道长说完，便只是看着萧然，那双苍老的眼眸中，没有悔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历经劫难后的死寂与坦然。
萧然沉默了许久。
玄真道长的行为，无疑是谋杀。
但在这层层叠叠的因果之下，法律那冰冷的条文，似乎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李斯……他为何会认罪？”萧然问道。
“李斯是贫道救下的，他感念在心。他也是当年贫道领养的孩子。而且，他亲眼目睹建业的凶残，也知晓他过往的恶行。”
玄真道长淡淡道，“贫道未想让他认罪，贫道在说了建业冒犯了北帝爷后，本来想自己认下，当时他出来认了，说是一来是为了保全北帝观的清誉，二来……是全了北帝观和贫道的恩。”
萧然点了点头。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真相，用一场“天谴”去终结一段孽缘的故事。
他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有些东西，确实超出了法律的调整范围。
有些正义，注定无法在阳光下得到伸张，只能在阴影中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萧居士，如今，你待如何？”玄真道长问道，目光平静。
萧然慢慢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晚辈，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他停在门口，没有回头，“道长，好生休养。”
说完，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有些刺眼。
他帮着玄真道长，瞒下了一切。
那尊蒙眼的正义女神铜像，依旧静静地躺在他的背包深处。
她的天平，在这一刻，似乎又因为承载了新的重量，而微微晃动了一下。
只是这一次，萧然没有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