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是ZC市永恒的背景音,此刻却像一面巨大的、被无数鼓槌敲击的破鼓,沉闷而混乱。
但是ZC市的雨和AL市不同,青云山里的雨总是细腻无声的,而AL市的雨则是传统意义上的大雨,滂沱大雨。
北帝观主殿外的青石板,被雨水和涌动的人群踩踏得泥泞不堪。
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粗暴地撕裂了山村的宁静,几辆漆着“公安”字样的越野车碾过泥水,停在了观门外。
李赫不在,孟辉也不在。
ZC市的警察,带着地方特有的、与AL市那帮在血与火中打滚的刑警截然不同的气息——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对乡土人情的顾忌。
为首的是个中年警官,姓张,微胖,额头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油光。
他拨开看热闹的村民,走进主殿,看到那骇人的一幕,眉头狠狠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都别动!保护现场!”张警官的声音还算洪亮,但面对神像前那柄穿透人胸的七星剑,以及死者圆睁的双目,他的语气里还是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火。
法医和技术人员开始勘查,拍照,收集微量物证。他们的动作在萧然眼中显得有些按部就班,却缺乏那种在无数凶案现场磨砺出的、对异常细节的本能捕捉。
雨水不断从破损的屋檐滴落,混入地上的血水,晕开一片又一片暗红。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与檀香、霉味、雨水的土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死者王建富,男,西十二岁,户籍地HS市。据报案人称,是此次北帝巡游的独家赞助商。”
一名年轻警员向张警官汇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飘。
“王老板……”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恐惧像病毒一样在村民中蔓延。
在神圣的北帝像前,用北帝爷的七星剑,将人钉死。这种亵渎神明、惨绝人寰的死法,超出了他们最贫乏的想象。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孽障啊!罪过,罪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北帝观的观主,候家烨的师父,玄真道长,不知何时己站在殿门外。
他身着浆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中捻着一串乌黑的念珠。
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他却仿佛未觉,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的惨状,最终落在北帝神像那威严而沉默的面容上。
“张警官,”玄真道长微微颔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此人亵渎神明,冲撞北帝圣驾,此乃天谴,非人力所为。”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村民们本就心怀敬畏,此刻听闻观主如此定性,更是深信不疑。恐惧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对神明降怒的惶恐。
张警官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办案多年,什么怪事没见过,但这种公然将凶杀案推给“天谴”的,还是头一遭。尤其说这话的,还是在当地德高望重的玄真道长。
“道长,话不能这么说。”张警官仍然保持职业的冷静,“这是刑事案件,我们必须依法调查。”
玄真道长微微垂下眼睑,不再言语,只是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经文。
他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配上周围村民们愈发敬畏的眼神,无形中给警方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是我!是我杀了他!”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惊愕地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瘦小、面色蜡黄的中年村民,毅然决然的从人群中走到前面。他衣衫褴褛,眼神躲闪,浑身抖得像筛糠。
“李斯?”张警官认得他,是山下李家村一个出了名的窝囊汉,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杀。
“王老板……王老板他……他侮辱北帝爷!他说……他说北帝爷是泥胎木偶,还……还要带黑人在龙王潭里撒尿!”
李斯的声音断断续续,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仿佛不是在认罪,而是在背诵一段令他极度不安的台词,“我……我一时气不过,就……就趁乱拿了神轿上的七星剑……把他……把他钉死了!我对不起北帝爷,我给北帝爷丢脸了!”
他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北帝神像的方向连连叩首,额头很快便磕出了血印。
那几个之前在龙王潭边鬼鬼祟祟的人,此刻也站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证实”李斯的说法,说他们亲眼看到王老板在巡游队伍经过龙王潭时,行为不轨,口出狂言,被李斯撞见。
候家烨站在萧然身边,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玄真道长一个不着痕迹的眼神制止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斯,又看看自己师父那古井无波的面容,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挣扎。
萧然拄着拐杖,冷眼旁观。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李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自然的停顿。
恐惧,是的,李斯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但那不是杀人后的恐惧,更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的恐惧。
他胸口那件起球的旧西装下的心脏,似乎又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你……你确定是你干的?”张警官显然也觉得这供词破绽百出,但面对“人证物证俱在”。
七星剑确实是巡游队伍的,而李斯也“认罪”了,以及周围村民们那种“神明降罚,罪有应得”的目光,他的底气明显不足。
“是……是我……”李斯的声音更低了,头几乎埋进了泥水里。
西周的村民都纷纷叫好,在他们朴素的认知中,这个敢给北帝爷一个突袭“惊喜”的人不是什么好人,更遑论他还对北帝爷出言不逊。
众人哄哄闹闹上前要“讨个说法”、“死个坏人不算事”、“李斯糊涂了,明明是神罚”。
南国的诸多地区大部分聚居的村落都很有特点。
要么宗族观念极强,一些一姓的村子甚至干过集体制毒的事。
要么都笃信些传统信仰,靠海的信妈祖,内陆一些的也都有信仰。
ZC市不靠海,自然也不信妈祖,在本地生长数百年的北帝——即北方真武玄天大帝,祂不仅是信徒颇多。
最终,在玄真道长“北帝爷自有公断,尘世因果还需尘世了”的“点化”下,以及村民们“不能再惊扰神明”的舆论压力下,李斯被警方带走了。
那柄沾满血污的七星剑,也被作为“凶器”小心翼翼地取下,装入证物袋。
一场惊天血案,似乎就以这样一种荒诞而迅速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雨渐渐小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抹布。
北帝观很快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空气中那股血腥味,任凭雨水如何冲刷,也难以彻底消散。
萧然被候家烨扶回客房。腿上的石膏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牵动着骨裂处的神经。
他那件在AL市法庭上饱经风霜的旧西装,此刻似乎也承载不了ZC市这诡异的“正义”。
“马猴,你……你信吗?”候家烨替萧然倒了杯热水,声音有些干涩。
萧然接过水杯,指尖的微凉触碰到杯壁的温热。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那片在雨中摇曳的竹林。竹叶青翠,却在阴沉天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森。
夜。
雨彻底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着残水,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萧然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右腿的钝痛,像一只潜伏在骨髓里的蛀虫,不时啃噬着他的神经。但更让他无法安睡的,是白天那荒诞的一幕,以及李斯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他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床头,想去摸索那副橡胶手套,却只摸到冰冷的床沿。这里没有地下室,没有化学试剂,只有一座藏污纳垢的道观。
就在他意识朦胧之际,窗外那片竹林里,隐约传来了人声。
声音很低,被夜风吹得有些破碎,但萧然的听觉,在无数个需要保持高度警惕的夜晚,早己被磨砺得异常敏锐。
他屏住呼吸,尽力抹平心跳。
侧耳倾听。
竹叶沙沙,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
“……都处理干净了?”一个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玄真道长的声音。
“师父放心,龙王潭那边,还有山路上的痕迹,都抹平了。李斯那边,也打点过了,他家里人会收到一笔钱,足够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另一个声音,略显年轻,带着几分谄媚与狠厉。这个声音,萧然白天在那些人中听到过,似乎是他们的头。
“建富……建富他……终究是自作孽。”玄真道长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有悲痛,又似有解脱,“他若不贪心不足,想动北帝爷的根基,贫道又岂会……清理门户。”
建富?王建富?那个死去的王老板?
萧然的心脏猛地一沉。
“师父也是为了北帝观,为了这方圆百里的安宁。”那个年轻的声音继续说道,“王老板……大师兄他这些年在外头做的那些事,早就天怒人怨了。他这次回来,名为赞助巡游,实则是想借北帝爷的名头,行那……洗钱的勾当,还想把手伸向观里的产业。若真让他得逞,北帝观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啊!”
少观主?王建富,竟然是玄真道长的儿子?
萧然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白天所见的一切,瞬间在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
那个神秘的大金主,那场时机诡异的巡游,那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以及玄真道长那看似悲悯实则掌控一切的态度,还有李斯那漏洞百出的供词……
一切,都有了解释。
“北帝爷的七星剑,斩妖除魔,也……清理孽障。”玄真道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议。明日起,观中闭门谢客,诵经七日,为建富……也为北帝观,祈福消灾。”
“是,师父。”
脚步声渐远,竹林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像是在掩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萧然躺在黑暗中,双眼圆睁。
窗外,月亮被乌云彻底遮蔽,没有一丝光亮。他感觉自己像沉入了一个冰冷刺骨的深潭。
玄真道长,那个仙风道骨、受人敬仰的观主,竟然亲手策划了自己儿子的死,并以如此决绝而充满仪式感的方式,将其伪装成一场“天谴”。
他慢慢伸出手,从背包深处,摸出了那尊冰冷的正义女神铜像。
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看不清女神的面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中那架倾斜的天平。
这一次,天平的那一端,又会为谁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