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C市的雨，不像AL市那般带着工业化的冷硬与绝望，它更绵长，更温吞，像一幅晕染开来的水墨，将青云山和山脚下的北帝观都浸泡在一种潮湿而朦胧的诗意里。
只是这份诗意，对于拖着一条伤腿、一条伤臂的萧然而言，多少有些消受不起。
每日清晨，他都在骨骼深处那熟悉的钝痛中醒来，石膏像一个冰冷的、不请自来的同床者，提醒着他那场突如其来的冲撞。
候家烨倒是乐天知命。他每日除了早晚课、打理观中杂务，便是变着法子给萧然弄些“养生”的吃食。青菜豆腐，山菌野笋，清淡得让萧然几乎忘了肉味，却也让他在药物和食物的双重调理下，身体的恢复比预想中快一些。只是那颗在AL市冰冷雨夜中淬炼得坚硬而警觉的心，却难以在道观的晨钟暮鼓与袅袅香火中真正松弛下来。他依旧会在夜半惊醒，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在他耳中会异化成橡胶手套拉紧的吱嘎，或是化学试剂滴落的微响。
“马猴，发什么呆呢？”候家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草药汤走进来，浓郁的药味瞬间驱散了萧然纷乱的思绪。他那张圆脸上依旧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只是眼底偶尔会闪过一丝对萧然伤势的担忧，以及对萧然过往经历的好奇——尽管他从未追问。
“没什么。”萧然接过药碗，汤药苦涩，一如他此刻无法言说的某些心境。
“跟你说个事儿，”候家烨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板凳上，压得那老旧的木头发出一声呻吟，“过几天，山下那几个村子，要联合搞个北帝巡游。”
萧然眉梢微动。北帝，玄武水神，在道教信仰中地位尊崇。他曾在一些卷宗的边角资料里读到过类似的民俗活动，多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消灾解厄。
“最近雨水是多了点，”候家烨抓了抓他那有些凌乱的发髻，“往年都是各村凑点份子钱，意思意思就行。今年有点邪乎。”
“邪乎？”萧然放下药碗，看向候家烨。他知道，候家烨口中的“邪乎”，往往不是空穴来风。
“可不是嘛！”候家烨压低了声音，圆脸凑近了些，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表情，“往年这北帝巡游，都是农历三月三正日子，或者实在年景不好，秋后也会补办一次。今年这都快入冬了，不年不节的，突然说要搞，还说是因为近来雨水连绵，要请北帝爷出来镇一镇水患，祈个晴好。”
萧然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床沿轻敲。时机不对，这确实是个疑点。对于传统祭祀活动而言，时辰、节令往往有着严格的讲究。
“这还不是最怪的，”候家烨继续道，“往年几个村子为了巡游的开销，那真是抠抠搜搜，连仪仗队多请两个人都要合计半天。今年倒好，突然冒出个大金主，说是外地来的什么大老板，笃信北帝爷，听闻ZC市有此风俗，主动提出要独家赞助这次巡游，钱不是问题，怎么热闹怎么来，怎么气派怎么搞！”
“哦？”萧然的目光微微一凝。不计成本的投入，往往意味着所图非小。这与“借贷宝”当初用“金融创新”的华丽外衣包装非法高利贷的手段，何其相似。
“我师父也觉得奇怪，”候家烨说，“北帝观虽然不大，但在这一片也算有些名望。按理说，这么大的祭祀活动，又是外来人出资，怎么也该先来观里拜个山头，跟主事的道长通个气。结果呢？人家首接通过镇上的关系，把事情定了下来，说是要给北帝爷一个‘惊喜’。嘿，我听着倒像是要给咱们一个‘惊吓’。”
萧然沉默不语。他的律师思维开始运转。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地商人，一个时机诡异的祭祀活动，一笔不计成本的巨额投入。这三者叠加，构成了一个充满疑问的三角。
“你这几天也别老闷在屋里了，”候家烨拍了拍萧然的肩膀，“巡游那天，我带你下山去看看热闹。咱哥俩也好久没一起凑这种场面了。”
萧然点了点头。他确实需要出去走走，不仅仅是为了散心，更是为了印证心中的某些猜测。他那件起球的旧西装还压在箱底，但那份对异常的敏感，早己融入骨血。
北帝巡游的日子很快到了。天公不作美，依旧是阴沉沉的，细雨霏霏，给这本该热闹的庆典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湿冷。候家烨一大早就借了观里那辆“三蹦子”，载着萧然，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颠簸着往山下村子赶去。
巡游的起点设在几个村子交界处的一片开阔地。还未靠近，便己听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与往年相比，今年的阵仗确实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崭新的彩旗迎风招展，仪仗队的服装鲜亮得有些刺眼，数量也比往年多了一倍不止。战将方阵的扮演者，个个身材魁梧，脸上的油彩勾勒得一丝不苟，手中的兵器道具也做得格外逼真，闪着金属的冷光。
“嚯，这手笔！”候家烨咋舌，“光这行头，就得不少钱。那老板是真不差钱啊。”
萧然的目光却越过这些表面的喧嚣，投向了更深处。他注意到，维持秩序的，除了村里的壮劳力，还多了一些穿着统一黑色短袖、手臂上隐约有刺青的陌生面孔。这些人神情冷漠，眼神锐利，与周围村民的兴奋与淳朴格格不入。
巡游队伍的核心，是那顶巨大的北帝神轿。轿身由八个壮汉抬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比往年那顶简陋的木轿气派了数倍。神轿上，北帝神像端坐，威严肃穆，神像手中那柄象征水神威严的七星剑，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非遗表演队伍紧随其后。醒狮队舞得虎虎生风，十番音乐吹打得热闹非凡。甚至还请来了一个粤剧戏班，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剧目是《琼花焕彩》，一出歌舞升平的喜庆戏。
“看到没，那戏台旁边搭的那个大棚，”候家烨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被黑布围起来的区域，“那就是供奉‘三牲’的地方。我听村里人说，今年这‘三牲’，可了不得，都是从外地运来的特等品，那头猪，比我见过的最大的牛犊子还肥！”
萧然的目光扫过那个戒备森严的大棚。几个黑衣人守在入口，不让任何人靠近。这种刻意的神秘，反而更引人遐想。
队伍缓缓启动，沿着预定的路线在各个村落间穿行。每到一处，鞭炮齐鸣，香烟缭绕。村民们纷纷涌上街头，虔诚地跪拜，祈求北帝爷的庇佑。萧然和候家烨混在人群中，候家烨不时跟相熟的村民打着招呼，萧然则拄着拐，默默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今年的巡游路线，似乎有意避开了几处往年必经的、地势较低洼的区域，反而绕向了一些平日里人迹罕至的荒僻山坳。而且，那个传说中的“大金主”，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仿佛一个隐形的操盘手，在幕后掌控着一切。
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淅淅沥沥，打湿了人们的衣衫，也模糊了远处的景物。巡游队伍的喧嚣，在雨声的稀释下，显得有些虚浮。
当队伍行至一处名为“龙王潭”的深水潭附近时，候家烨突然“咦”了一声，拉了拉萧然的衣袖。
“马猴，你看那潭边，”候家烨压低声音，神色有些凝重，“那几个黑人，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
萧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龙王潭边，水汽氤氲，几棵老柳树垂下浓密的枝条。
在枝条的掩映下，果然有几个黑人正围聚在一起，似乎在往潭水里倾倒着什么东西。
由于距离较远，加上雨幕的遮挡，看不真切。
但他们那副小心翼翼、东张西望的模样，显然不是在做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这龙王潭，水深得很，底下连着暗河，村里老人说，是北帝爷的行宫。”
候家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往潭里倒东西，难道……是在祭拜？可哪有这么祭拜的？”
“可能…老内他们那边有这喜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