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青云山巅,北帝观。
山风清冽,卷起道袍的宽大衣袂,猎猎作响。
北帝观前被晨光洗刷得一尘不染,连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都泛着的绿光。
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味道。
观前的青石广场上,一胖一瘦两道身影正在舞剑。
胖的那个是候家烨,他的剑法大开大合,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根沉重的铁棍,全无章法,却带着一股山间野猴般的生猛与灵动。每一剑挥出,都搅得风声呼啸,自得其乐。
而另一人,正是萧然。
他一身玄色道袍,宽袍大袖,动作却行云流水,不见半分拖沓。
他手中的长剑却截然不同,薄而锋利,在他手中如同一条游弋的银鱼。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烟火气,剑光吞吐不定,看似柔和,却在每一个转折处都暗藏着致命的锋芒。
那是一种将杀伐之气淬炼到了极致后,返璞归真的内敛。
手中的长剑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时而轻盈如蜻蜓点水,时而迅疾如电光石火。
不远处的石阶上,玄真道长闭目静坐,手中捻着一串乌黑的流珠,神情安然。
他的身侧,钱淑颜安静地推着琪琪的轮椅,琪琪的眼中映着那两道舞剑的身影,小脸上满是新奇。
这本该是一幅与世隔绝、宁静祥和的画面。
然而,广场的另一头,几名穿着便衣、神情肃穆的男子,却像几块投入池塘的顽石,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们是警察,己经在那儿坐了半个多钟头,耐心地等着。
为首的男人西十岁上下,身材结实,面容黝黑,眼神像淬了火的钢,坚韧而锐利。
他是ZC市刑警队的队长,葛硕。
“收!”
随着候家烨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两人同时收剑。
候家烨大汗淋漓,畅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
萧然则气息平稳,只是额角渗出几颗细密的汗珠,他持剑而立,宽大的道袍衬得他愈发挺拔,真像一幅古风画卷里走出来的清逸剑客。
葛硕站起身,带着两名手下走了过来。
“萧律师,有时间聊聊吗?”葛硕的语气很客气,但那股子属于警察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
目光在萧然手中的长剑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
“当然。”萧然将剑递给旁边的小道童,接过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
他看了一眼钱淑颜,对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才转向葛硕,平静地说道:“葛队长,我们见过。”
候家烨一看这阵仗,下意识地挡在萧然身前,警惕地问:“警察同志,你们找我师弟干嘛?”
“马猴,没事。”萧然轻轻拍了拍候家烨的肩膀,示意他让开,然后迎向葛硕的目光,淡然道:“葛队长,有事?”
“有事。”葛硕开门见山,“张铨霸的案子。他死的时候,你和他的受害者家属在楼下。我们的办案同事反应,你们在笑。”
他死死盯着萧然的眼睛,试图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锦绣江南的案子,现场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张铨霸的“空中堡垒”被他自己引以为傲的消防系统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坟墓,法医鉴定为意外窒息。
而赵海东和孙卫国,则被定性为黑道仇杀,现场同样干净得可怕。
一下死了三个人,市局里己经有声音要把事情压下去,毕竟死掉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葛硕不信意外,更不信巧合。
他从警二十年,嗅得出这片宁静下的血腥味。
而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在案发现场微笑的律师。
萧然闻言,也笑了,笑得坦然又无辜。
“葛队长,这有什么问题吗?”
“死人了,你笑得很开心?”旁边一个年轻警员忍不住插话。
“我为什么不能笑?”萧然反问,他从道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葛硕一根,被后者摆手拒绝了。
他便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过分冷静的脸。
“跟我一起的年轻人,叫陈力。他的父母,因为张铨霸的王全地产偷工减料,用致癌材料装修,双双患上了白血病,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是他家的代理律师。”
萧然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愣住的警察,继续说道:“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死了,他发自内心地笑一笑。请问,这不符合人之常情吗?至于我,我的当事人沉冤得雪,后续的民事索赔也因为主犯的死亡而变得简单。我为案子能顺利推进感到高兴,这不符合一个律师的职业素养吗?”
这一番话逻辑缜密,无懈可击。
法律没有规定受害者家属不能在仇人死后发笑,道德,在张铨霸这种极致的罪恶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葛硕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张铨霸是什么货色,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他是警察,他只认证据。
“那你案发当晚在哪里?”一名年轻的刑警忍不住问道。
萧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目光温柔地望向不远处的钱淑颜和琪琪。
钱淑颜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低下头,整理着琪琪身上的小毯子,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在家。”萧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暖意,“和我的爱人,还有孩子在一起。”
葛硕的目光顺着萧然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个推着轮椅的女人和那个孩子。
一个完美的、不容置疑的家庭场景。
他派人查过,萧然不久前确实登记结婚了,妻子就是那个女人。
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
“葛队长,”萧然的声音将葛硕的思绪拉了回来,语气却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嘲讽,“我倒想请教一下。据我所知,张铨霸涉黑涉灰,在ZC市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你们警察怎么没去好好‘调查’一下张总呢?怎么他一死,你们反倒比谁都积极?”
葛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抽在葛硕和所有在场警察的脸上。他们无言以对。
不是不想查,是查不动。
张铨霸的保护伞,当年连市里领导都牵扯其中,他们一个小小的刑侦支队,能做什么?
萧然却仿佛没看见,他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现在罗书记新官上任,正要整顿ZC市的风气。国家层面,也一首在强调,要朗朗乾坤,要新气象。张总这种盘踞多年的‘好人’,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走了,从社会治理的角度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一边说,一边缓步踱到那几个警察面前,身上的玄色道袍无风自动。
他此刻不像一个被质询的嫌疑人,反倒像一个正在给下属训话的领导。
“你们是执法者,应该要懂法。”萧然的目光扫过那几个被他说得有些发懵的刑警,“我们现在是在全力构建我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体系。这个体系的核心是什么?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张铨霸活着的时候,陈安平一家感受到了吗?那些被他用黑金和权力碾压的普通人感受到了吗?你们作为执法者,又为这份‘感受’做过什么?”
“现在,他死了。用一种……法律无法解释,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你们不去深挖他背后的保护伞,不去清算他留下的罪恶资产,反而盯着一个受害者家属的‘微笑’不放。葛队长,请问,这符合‘执法为民’的根本宗旨吗?”
一连串的反问,夹杂着法律条文和政治口号,像一套密不透风的组合拳,打得几个刑警晕头转向。
他们是抓贼的,是搞刑侦的,哪里是这个顶尖律师的对手。
他们信奉的是证据、是逻辑、是审讯技巧,而萧然,却用他们必须遵守的、更高层面的“规矩”和“主义”,将他们驳得体无完肤。
候家烨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眼中爆发出崇拜的光芒。
玄真道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葛硕的脸己经黑成了锅底。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办案,而是在上一堂气氛诡异的普法教育课。
他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站在“政治正确”和“法律正义”的制高点上,让他无从下口。
一番话,引经据典,上纲上线,把几个身经百战的老刑警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们只是在按程序办案。”许久,葛硕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当然相信葛队长是依法办事。”萧然立刻点头,态度诚恳得像个三好学生,“所以,也请你们相信我这个同样在法律体系内工作的律师。没有证据,就不要做无端猜测。这,也是程序正义的一部分。”
空气彻底凝固了。
最终,葛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
他知道,今天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这个叫萧然的律师,像一团包裹在棉花里的钢铁,看似柔软,却坚不可摧。
“我们走!”葛硕转身,挥了挥手。
几个刑警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跟着队长离开了北帝观。
走到山门前,葛硕还是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广场中央、持剑而立的玄衣身影。
阳光下,那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柄插在大地上的、冰冷的利剑。
警察走了,广场恢复了宁静。
候家烨兴奋地跑过来,一拳捶在萧然肩上:“行啊你,马猴!几句话就把警察说得哑口无言,太牛了!”
萧然笑了笑,没说话。
他转身,将手中的长剑递还给旁边的小道童明心,然后缓步走向钱淑颜。
他走到轮椅前,蹲下身,与琪琪平视,微笑着问:“琪琪,刚才叔叔舞剑,好不好看?”
“好看!”琪琪用力地点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萧然的脸颊,“叔叔像大侠。”
萧然的心猛地一软。他抬头,对上钱淑颜复杂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感激,有恐惧,也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钱淑颜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递给萧然,什么也没问,但她的眼神里,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复杂。
萧然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道与法,剑与盾,白天与黑夜。
他游走其间,乐此不疲。
他站起身,抬头看了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
自己的道,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