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
清晨,第一缕阳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ZC市的天际线。
这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天空蓝得像一块刚被擦拭过的玻璃,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回南天留下的黏腻水汽。
阳光毒辣,毫不留情地炙烤着锦绣江南一期门前那片昂贵的柏油路。
今天,萧然没有穿那身布鲁尼西装,也没有系那条象征着某种攻击性的毒蛇领带。
他只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休闲卫衣,和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就像一个刚晨练完、顺道过来看热闹的普通市民。
警戒线在晨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将围观的群众和那栋代号为A的“楼王”隔离开来。
空气里混杂着人群的汗味、早餐的油烟味,以及一种若有似无的、从骚动中心传来的紧张气息。
萧然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A栋的最顶端。那座他曾用建筑图纸和消防蓝图在脑中解剖过无数次的“空中堡垒”,此刻正被各种闪烁的警灯映照得光怪陆离。几名消防员正用专业的破拆工具,对着顶层那扇号称能抵御爆破的合金门进行作业,刺耳的金属切割声像绝望的哀嚎,传出很远。
“萧……萧律师。”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萧然转过头,看到了陈安平的儿子,陈力。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几个月前在律所见他时,还是一副被生活重担压垮、双眼黯淡无光的模样。
而现在,尽管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解脱与快意的火焰。
“来了。”萧然点了点头,声音平静。
“来了。”陈力咧开嘴,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涌了出来。
他没去擦,任由那两行浑浊的液体划过憔悴的脸颊,“我爸妈昨晚就知道了新闻,他们……他们也一晚没睡,在家烧香,拜菩萨,拜……拜那位‘雨衣人’罗书记。”
萧然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座堡垒。
他接了陈家的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案,状告王全地产使用劣质材料致人重伤。
这是一个从法律程序上讲,取证漫长、过程艰辛,且即便胜诉,执行也可能困难重重的案子。张铨霸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拖延、可以转移资产,让一纸判决变成空文。
所以,萧然罕见地没有等当事人上门,而是主动联系了他们。他告诉他们,案子他接了,民事诉讼他会跟进到底,让他们放心。
现在看来,这场诉讼会变得无比轻松。
“滋啦——”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金属断裂声,堡垒那扇坚固的大门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陈力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等待神迹的最后显现。
警察和法医鱼贯而入。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极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陈力的神经上缓慢地切割。
终于,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抬着一个黑色的裹尸袋,从那个被强行破开的洞口里走了出来。
当那个熟悉的、在无数商业杂志和新闻上出现过的轮廓,以一种屈辱而冰冷的方式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人群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紧接着,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天呐,真的是张铨霸!”
“听说是死在自己家里的,怎么死的?”
“报应啊!这人坏事做绝了!”
“是不是又是罗书记干的?跟上次阮校蕊那个首播一样?”
议论声中,陈力的反应最为激烈。
他看着那个黑色的袋子,先是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随即,一种巨大的、压抑己久的狂喜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了介于痛哭和狂笑之间的、野兽般的呜咽声。
片刻后,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到扭曲的笑容。
那是发自内心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纯粹的快乐。
萧然看着他,嘴角也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这个弧度很克制,但同样真实。
他像一个冷静的导演,在欣赏自己作品公映时,观众最真实的反馈。
他们的笑,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嘈杂之地,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很快,两名便衣警察注意到了他们。
那两名警察的眼神像鹰,锐利而充满审视。
他们拨开人群,径首向两人走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面容黝黑的警察,目光在萧然和陈力之间来回扫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们两个,笑什么?”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陈力脸上的笑容一僵,下意识地有些畏缩。
复仇的在对上权力机关的审视时,本能地感到了恐惧。
萧然却依旧平静。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陈力的身前,迎上了那名警察的目光。
阳光下,他的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丝毫躲闪。
“我们为什么不能笑?”他反问道。
“死人了,你们在这里笑,不觉得奇怪吗?”
另一名年轻些的警察皱眉道,手己经习惯性地按在了腰间。
“不奇怪。”萧然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名片上印着他的名字和律师事务所的地址。
“萧然,律师。”他自我介绍道,然后指了指身后的陈力,“这位,是我的当事人,陈安平先生的儿子。因为王全地产使用甲醛超标的劣质材料装修,他的父母现在都躺在医院里,诊断是白血病。”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死者张铨霸,是王全地产的总经理。现在,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死了,我的当事人发自内心地笑一笑。警察同志,请问,这合理吗?”
那两名警察愣住了。
他们办过无数的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当事人和家属。悲痛的,麻木的,崩溃的……但像这样,在凶案现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如此无懈可击的逻辑,来解释“笑容的合理性”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年长的警察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又深深地看了萧然一眼。
他似乎想从萧然那张年轻而过分冷静的脸上找出些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
那张脸像一堵墙,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法律没有规定受害者家属不能在仇人死后发笑。
道德,在这种极致的罪与罚面前,也失去了评判的立场。
“他可以笑,”年长的警察最终缓缓开口,目光转向萧然,“那你呢?萧律师,你作为一名律师,也觉得这值得高兴?”
“当然。”萧然坦然承认,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我的当事人沉冤得雪,我作为他的代理律师,当然为他感到高兴。而且,”他补充道,“张铨霸死了,我们后续的民事索赔,只需要跟王全地产的遗产管理人谈就行了。省去了很多麻烦,诉讼会变得很轻松。我作为律师,为案子能够轻松胜诉而感到高兴,这……也很合理,不是吗?”
空气再次凝固。
周围的群众看向萧然的眼神,己经从看热闹,变成了敬畏和一丝丝的钦佩。
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
合理。
一切都太合理了。
合理到让他们无话可说,却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最终,年长的警察将名片还给了萧然,挥了挥手:“行了,别在这儿待着了,这里是案发现场。”
“好的,我们这就走。”萧然礼貌地点点头,收回名片。
他转身,拍了拍陈力的肩膀,低声道:“走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法律。”
陈力用力地点了点头,最后贪婪地看了一眼那栋大楼,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在脑子里。
两人转身,并肩穿过人群。
在与那两名警察擦身而过时,萧然和陈力不约而同地,再次相视一笑。
这一次,笑容里没有了泪水,也没有了癫狂,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尘埃落定的安宁。
走出了警戒线范围,走在锦绣江南干净整洁的林荫道上,陈力终于平复了心情,他由衷地对萧然说:“萧律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他不知道该谢什么。是谢他接了这个案子?还是谢他刚才帮忙解围?或者……是谢一些别的,无法言说的事情。
“不用谢。我们还有一场官司要打。”萧然说,“回去告诉你父母,准备好所有的医疗单据。张铨霸留下的遗产,足够赔偿你们的损失,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
“嗯!”陈力重重地应了一声。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然走在光与影的交界线上,就像走在他双重人生的边界。
那个用金钱和权力把自己包裹成铁桶的堡垒,最终还是被攻破了。
但不是用炸药和枪炮,而是用一套冰冷的、无人察觉的程序。
一个完美的、全自动化的系统,忠实地执行了它被赋予的使命,也忠实地,为它的主人,送上了量身定制的死亡。
萧然抬头看了一眼那刺眼的太阳。
罪恶在阳光下滋生,审判,却只能在黑夜里进行。
而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因为他知道,有些画上的太阳,必须用黑夜里的血,才能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