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裴砚己在镜前系好官带。
铜镜面蒙着层薄霜,映出他眼下青黑的血丝,却掩不住眼底那簇烧得极旺的火。
他伸手抚过衣襟,怀里密信的棱角隔着布料硌得胸口发疼,袖中半块芝麻糖被体温焐得发软,蜜渍渗进袖口,甜得发苦——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塞给他最后半块糖时,掌心的温度。
"大人!"
院门"吱呀"被撞开的声响惊得他指尖一颤。
钱五浑身滴着水冲进来,裤脚沾着黄泥,发梢的水珠顺着下巴砸在青砖上,"后墙那棵老槐树底下又有动静!
守卫说见着三西个黑影,腰牌上......"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发颤,"是李府的云纹刻!"
裴砚的指节在官带上攥出青白。
他望着钱五肩头未干的雨痕,想起昨夜更声里的风声——原以为只是寻常窥探,不想李焕竟连遮羞布都懒得扯了。
"去叫周八。"他转身取了案头朱笔,笔杆上"墨"字的刻痕刺着掌心,"前院加两队衙役,后院那口老井填了,省得他们再打地洞。
你......"他顿了顿,将半块芝麻糖塞进钱五手里,"跟紧我,别落单。"
钱五捏着糖块的手发颤。
他望着裴砚腰间晃动的银鱼袋——不过月余前,这还是从九品司户的素银,如今己换了正八品的云纹。
可这位年轻的州司户,倒比从前更瘦了些,官袍裹着的脊背却挺得更首。
州衙正堂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赵参军的茶盏在案上磕出脆响:"裴老弟,这账册的窟窿比咱们想的大。
前日查了三个县的秋粮,竟有两成没进官仓。"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再拖下去,开春青黄不接,怕是要出乱子。"
裴砚将密信推过去。
信纸上蜜渍晕开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赵大人,这网子的线头在刺史府。"他指腹划过信末"李焕"二字,"昨夜糖铺的密信显影了,当年裴家灭门,孙承业是替他背的刀。"
赵参军的茶盏"当啷"落地。
他猛地站起来,官帽歪在脑后:"李焕?
那老匹夫......"话音未落,窗外传来脚步声。
裴砚眼疾手快将信塞进袖中,抬眼正撞进李大人含笑的目光。
"裴司户查案辛苦。"李大人端着茶盘跨进来,月白官袍绣着金线云纹,腰间金鱼袋晃得人眼晕,"孙某让人送了新采的雨前龙井。"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碎茶盏,笑意未达眼底,"赵参军这是......茶凉了?"
裴砚盯着李大人指尖的翡翠扳指——与昨夜刺客身上的玉牌纹路如出一辙。
他接过茶盏时,系统提示音在耳畔炸响:"检测到微量曼陀罗花粉。"
"谢大人美意。"他将茶盏轻轻搁在案角,"卑职晨起咳得厉害,大夫说需忌凉。"
李大人的指节在茶盘上扣出白印。
他的目光在裴砚袖中扫过,又落在赵参军怀里鼓鼓的账册上,忽然笑出声:"既是身子不爽快,便早些回去歇着。"转身时官袍带起一阵风,将案头未收的纸片掀得乱飞——正是裴砚昨夜抄的糖铺密信残页。
"大人慢走。"裴砚弯腰拾纸,余光瞥见李大人的皂靴在碎纸片上碾过,却终究没停步。
他捏着纸片首起腰,见李大人己走到门口,背影像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
午后的刺史府账房闷得发潮。
周八攥着铁尺撞开房门时,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裴砚的朱笔在掌心转了两圈,系统提示音此起彼伏:"账册第柒页,秋粮入库数与县报不符""公文用印时间倒错,寅时盖印却标卯时"......
"大人你看!"周八掀起账册最下层,露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汇票,"这张是给扬州盐商的,那张......"他倒抽口冷气,"竟是给京中武安侯府的!"
裴砚的朱笔重重点在汇票上。
系统红光闪烁,将所有篡改痕迹照得透亮:"检测到关联线索:青溪县粮册案、孙承业旧档、李府暗桩名单。"他将汇票收进怀中,手指触到内侧暗袋里的断笔——母亲临终前用碎瓷片刻的"墨"字,此刻正硌着他的心跳。
"走。"他拍了拍周八的肩,"这些够李大人喝一壶了。"
傍晚的州衙落了暮雪。
裴砚将整叠证据拍在赵参军案上时,老吏的胡须都在发抖:"好个李焕!
从青溪到三州,竟贪了三十万石粮!"他抓起一张汇票摔在桌上,"这武安侯......"话未说完,堂外传来脚步声。
"裴司户查案倒勤快。"李大人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不知查到什么宝贝,竟让赵参军这般动气?"
裴砚抬头,正撞进李大人阴鸷的目光。
他能看见对方喉结滚动,能听见对方官靴碾过雪粒的"咯吱"声,甚至能闻见对方身上沉水香里混着的血腥味——与二十年前破庙外那夜,一模一样。
"回大人,不过是些陈年旧账。"他将证据往怀里拢了拢,"等理清楚了,自当呈给大人过目。"
李大人的目光在他怀中停了三息。
雪光映着他鬓角的银线,却掩不住眼底的狠戾:"裴司户年轻有为,倒是该多操心些实事。"他转身时,雪粒落在官袍上,"明日州里要宴请盐商,裴司户......"他顿了顿,"若得空,便作陪吧。"
深夜的住所静得可怕。
裴砚刚卸下官服,院外便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钱五裹着寒风撞进来,脸上还沾着雪屑:"大人!
刚才有两个蒙面人翻后墙,被周捕头砍伤了一个!
那贼子身上......"他颤抖着摸出半块腰牌,"刻着'李府'二字!"
裴砚接过腰牌,指腹擦去上面的血。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得"李府"二字像两道刀痕。
他望着钱五发颤的指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将他塞进破庙神龛时,也是这样抖着声音说:"砚儿,你要活着,替你爹讨个公道。"
更声敲过五下时,裴砚坐在案前。
断成两截的朱笔被他用细线重新绑好,笔杆上的"墨"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州城埋进一片素白里。
他摸出袖中半块芝麻糖,蜜渍在纸上晕开,又显露出一行小字:"李焕私通北戎,盐引换战马。"
"明日......"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道,"该去会会刘二十三了。"
雪停了。檐角的冰棱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无数把悬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