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裴砚站在杨府后巷的青石板上。
晨雾未散,他能闻到墙内飘来的沉水香,混着朱漆门环上的铜锈味。
怀里的暗账被体温焐得温热,内袋的玉牌却凉得刺骨——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是父亲当年被灭口前攥在手里的遗物。
门房刚拉开半扇门,前院便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三匹快马冲入院中,马镫撞在阶石上迸出火星。
裴砚脚步未停,只余光瞥见马上人腰间挂着州府的银鱼符——是州里来的公差,不是刘知县的爪牙。
"裴司户?"杨府的管事迎出来,见他浑身沾着晨露,眼底青黑,"大人己在东暖阁候着了。"
东暖阁的炭盆烧得正旺,杨大人穿着月白夹袄,手里还捏着半卷未看完的《唐律疏议》。
见裴砚进来,他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裴砚紧攥的布包上:"可是有要紧东西?"
裴砚将布包放在案上,解开结子的手稳得反常。
霉味混着陈墨香散开时,杨大人的手指在案上轻叩两下。
他翻开账册,第一页便见"乾宁十年秋,县库进粮短斤三石"的批注,小楷清瘦如竹枝,和裴砚如今用的朱笔字迹有七分相似。
"这是王十三给的。"裴砚喉结动了动,"他说李茂春要烧账册,昨夜我让陈九送他出城了。"
杨大人的指尖停在水渍晕开的墨迹上:"王十三?
李府前账房,上月被打断腿赶出去那个?"他突然抬眼,目光如刀,"你昨夜单枪匹马去见他?"
裴砚被这目光刺得后背发紧,却没避开:"他手里有我父亲的东西。"
杨大人沉默片刻,合上账册推回。
檀木镇纸压在"刘知县节敬"那页,压得"敬"字最后一竖几乎要断:"你父亲当年查粮册,查到第三年春上,尸体在护城河边被发现。"他声音放轻,"你可知李茂春的舅舅是前州判,刘知县的亲家在吏部当差?"
裴砚摸出怀里的小本,朱笔在"杨大人提醒"下画了道横线:"所以您昨夜让亲卫守在城隍庙?"
杨大人挑眉:"张十二去请的'大仙',是江湖上专做伪证的讼棍。"他从袖中摸出个牛皮信封推过去,"这是州里刚送来的密报,李茂春的商船上个月在运河翻了——装的不是盐,是私铁。"
裴砚捏着信封的手微微发抖。
窗外传来打更声,卯时二刻。
他突然明白杨大人为何深夜还在看《唐律疏议》——要动这些人,得把刀磨得比律法还利。
"今日起,你别单独出县衙。"杨大人起身送客,走到门口又顿住,"那玉牌...是裴书吏的?"
裴砚摸了摸内袋,点头。
"当年他抄的《青苗法》,我还留着。"杨大人拍了拍他肩膀,"去办你的事吧,但记住——你要的不是报仇,是把他们钉在律法上。"
裴砚离开杨府时,晨雾散了些。
他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晨星,把小本翻到新一页,朱笔重重写下:"杨大人知旧事,可倚。"
县衙书斋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裴砚刚跨进去,张文便抱着一摞案宗跟进来:"赵十西把近三年的赋税册、田契都搬来了。"墨香混着旧纸味扑面而来,他揭开最上面一本,朱笔尖刚触到纸页,便泛起暖光——系统启动了。
"乾宁二十一年,李家庄报垦荒田三百亩。"裴砚盯着"三百"两个字,笔尖在"百"字右下角点了点。
系统提示在他脑海里响起:"该田契与二十三年地舆图不符,实际垦荒一百八十亩。"他抄起朱笔圈出"三"字,在旁边注:"查地舆图比对。"
"这是李老爷去年捐的义仓粮册。"赵十西凑过来看,"您看这'三千石',墨迹比其他字深。"
裴砚用指甲刮了刮"三"字,果然刮下一层浮墨,底下隐约是"一"。
他在小本上记:"李茂春篡改义仓捐粮,侵吞两千石。"笔尖顿了顿,又添:"可查粮商出货单。"
日头过了正午时,差役来报刘大人在花厅召见。
裴砚整理了下官服,发现袖口沾了墨迹——方才翻案宗时蹭的。
他对着铜镜抹了把脸,把小本塞进靴筒最深处。
花厅里飘着雨前龙井的香气,刘知县正用银匙搅茶,水面荡开的涟漪里,裴砚看见自己青黑的眼尾。"子墨啊,"刘知县放下茶盏,"听说你这两日总往书斋钻?"
"回大人,"裴砚垂眼,"在核往年的赋税漏项。"他瞥见刘知县的手指在茶盘上敲了两下,节奏和杨大人方才的叩案声一模一样——这是紧张时的习惯。
"漏项?"刘知县笑了笑,"青溪县的赋税向来得力,能有什么漏?"他端茶的手晃了晃,茶水溅在案上,"倒是李老爷昨日来问,说他家的田契被书吏弄错了,你可得上点心。"
裴砚抬头,正撞进刘知县的目光里。
那目光像浸了水的棉絮,软塌塌裹着刺:"李老爷的田契,卑职这两日正查。"他摸出袖中帕子,替刘知县擦了擦案上的水渍,"大人手凉,可要让小厨房送碗姜茶?"
刘知县缩回手,茶盏在案上磕出脆响:"不必了。"他望着裴砚腰间的朱笔袋,"你这朱笔...倒是用得勤。"
"文书上的错漏,总得用朱笔勾出来。"裴砚退后半步,"若没旁的事,卑职还得去书斋。"
刘知县挥了挥手,裴砚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茶盏重重搁下的声响。
他摸了摸靴筒里的小本,上面新添了一行:"刘知县手颤,茶盏溅水——心虚。"
月上柳梢头时,张文捧着个粗陶碗进来:"赵十西说您一天没吃饭,给您留了碗粥。"他压低声音,"城西聚贤楼的跑堂来报,李老爷今夜请了张、王、周三位乡绅吃酒,说是要'共商青溪大事'。"
裴砚舀粥的手停在半空。
李茂春拉拢的这三位,张乡绅管着城南的粮行,王乡绅有二十艘运货的船,周乡绅的当铺连县衙差役都去当东西——他们要是抱团,查案会多三重阻碍。
"备马。"裴砚放下碗,"去城外的破土地庙。"
张文愣了:"您要夜访?"
"他们敢去聚贤楼吃酒,就敢来土地庙谈条件。"裴砚换了身青布短打,把小本和账册塞进怀里,"带两盏防风灯,再把赵十西抄的李茂春罪状带着。"
土地庙的破门被风刮得哐当响,裴砚到的时候,三个身影正缩在供桌后。
张乡绅的靛青缎子马褂沾了草屑,王乡绅的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周乡绅搓着手,指节捏得咔咔响。
"裴司户?"张乡绅先开了口,"您这是...?"
裴砚点亮油灯,赵十西抄的罪状在桌上摊开:"李茂春去年让你们少交三成商税,对吧?"他指了指张乡绅,"您的粮行,本该交一百二十石粮税,只交了八十。"又指向王乡绅,"您的船,每趟过闸该交五贯,他收了您三贯。"
周乡绅的喉结动了动:"您...您怎么知道?"
"因为他今年要翻倍。"裴砚翻开账册,"张老爷的粮税要涨到一百五十石,王老爷的船税要涨到八贯——他说'青溪的油水,该让自己人多占'。"他把账册推过去,"你们猜,等他把我扳倒,下一个要吞的是谁?"
王乡绅的玉扳指"当啷"掉在地上。
张乡绅凑过去看账册,突然骂了句:"他奶奶的,去年说三成是照顾,原来早记在暗账里!"
"裴司户,"周乡绅攥住他的袖子,"您说能保我们?"
"只要你们把李茂春让你们做的事写下来,"裴砚摸出朱笔,"我拿给杨大人看,按律从轻发落。"他指了指庙外,"今夜不走,明日李茂春的人就该来灭口了——王十三的腿,就是例子。"
张乡绅猛地站起来:"我写!
他上个月让我在粮册上多盖了三个假章!"
王乡绅跟着点头:"我有他让船工私运私铁的船票!"
周乡绅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他给我的收条,写着'代存银两千两'!"
裴砚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收进怀里,油灯在风里晃,照见三个乡绅额角的汗。
他望着庙外的星空,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明日卯时三刻,"他对张文说,"去城西客栈找陈九,让他带王十三的信来。"又转向三个乡绅,"你们各自回家,就当今夜什么都没发生。"
张乡绅出门时撞翻了供桌,香灰撒了一地。
裴砚蹲下身,把散在灰里的铜钱一个个捡起来——这是穷人们求平安的香火钱,不该被踩脏。
他摸出小本,在最后一页写下:"张、王、周投诚,得假章、船票、收条。"朱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又添了句:"明日,杨大人。"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裴砚把所有证物用油纸包好,系在腰间。
他望着东方渐亮的鱼肚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仗,终于要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