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裴砚己站在杨府朱漆门前。
他袖中揣着三页新誊的田契,纸角被掌心汗渍洇出浅痕——这是昨夜那几个被李茂春夺了祖田的豪绅,咬着牙从各自祠堂暗格里翻出的老底。
门房刚拉开半扇门,他便半步跨进去:"劳烦通传杨大人,裴某有急事。"话音未落,廊下己传来杨大人的声音:"裴司户来得巧,我正等你。"
杨大人立在堂前,玄色官服未束玉带,显然起得极早。
他指节叩了叩案上摊开的邸报,裴砚眼尖地瞥见"按察使"三个字洇着墨痕,像是被茶盏压过:"昨夜州城快马送来密信,按察使此行专为'青溪民怨'。
李茂春的人动作比我想得快。"
裴砚将田契摊在案上,指腹划过契尾褪色的骑缝印:"这是城南张、王、陈三家的祖产凭证,他们说李茂春用'灾年借粮'为由逼签绝卖契,实则借据上的粮价是市价三倍。"他抬眼时,杨大人正盯着契上"乾宁二十年冬"的日期,眉峰微挑。
"大人请看。"裴砚抽出朱笔,笔尖点在"冬"字右侧极淡的水痕上,"这三个字是新填的。
去年腊月我查过县库,那年冬季青溪根本没下过雨,墨迹却有晕染——该是今年春上补写的。"
杨大人突然拍案,震得茶盏跳了跳:"好个李茂春!
借天灾之名行巧取之实,倒把自己扮成救民的菩萨!"他转身对随侍的亲卫道:"去请刘知县、县丞,半个时辰内到后堂议事。"亲卫领命要走,杨大人又补了句:"再让厨房备姜茶,裴司户这手冻得通红。"
裴砚低头看自己指尖,这才觉出寒意——从昨夜到今晨,他在杨府后罩房里把三页田契翻来覆去查了七遍,连纸纹都对过,此刻指节因长时间握笔泛着青白。
后堂很快坐满了人。
刘知县进门时哈着白气,官靴上沾着泥,见裴砚坐在杨大人下手,眼皮跳了跳,挤着笑打招呼:"裴司户早啊。"裴砚垂眸翻着案卷,权当没听见——他昨夜看过刘知县近三年的批文,光是"酌情宽限"西个字,就替李茂春压下了十二起田产纠纷。
"今日只说一件事。"杨大人敲了敲裴砚递来的田契,"按察使明日到,我们要在他查案前,把李茂春的罪证钉死。
裴司户,你来说。"
裴砚起身,袖中朱笔隔着布料硌着腕骨——这是他最安心的重量。"其一,李茂春名下'济民粮行'三年间报损的糙米,够青溪百姓吃半年。"他翻开第一本账册,"我比对过粮行给县库的回执,同批次糙米的损耗率差了三成。"
"其二,"他又翻出一叠借据,"这些借据上的画押,与张王氏等五名农妇的手印不符。"他指向其中一张,"这枚拇指印边缘齐整,分明是按了印泥后再按上去的,真手印该有皮肤的褶皱。"
刘知县突然插话:"裴司户莫不是查案查魔怔了?
农妇不识字,找人代按手印也寻常。"
"寻常?"裴砚冷笑,指尖点在借据右下角极小的墨迹上,"代按手印的人,用的是李府账房的紫毫笔。"他抬头看向刘知县,"巧的是,大人去年批给李府的二十石赈灾粮,回执上的批语,用的也是同款紫毫。"
堂内霎时安静。
刘知县的脸从红转白,手指死死抠住椅柄,指节泛青。
杨大人端起茶盏,目光扫过刘知县发颤的喉结,又转向裴砚:"继续。"
"其三,"裴砚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半块烧残的账页,"昨夜有位线人送来的,上面记着'每月十五,破庙灰瓮'——与赵西的行踪吻合。"他顿了顿,"灰瓮里该是李茂春的暗账,而暗账里,该有大人您要的东西。"
杨大人的茶盏重重落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洇湿了半页田契。
他盯着裴砚的眼睛,像是要把人看穿:"你昨夜没睡?"
裴砚摸了摸眼下青黑,笑:"我查了整夜。"他没说自己彻夜难眠,脑海中不断思索着案件的每一处细节,像极了父亲当年在粮册上仔细排查的样子。
散会后,杨大人留裴砚单独说话。
他从案底抽出个檀木匣,打开是枚羊脂玉牌:"这是我在刑部的腰牌,你拿好。"他指腹着玉牌边缘,"今夜你别回县衙,我让亲卫守着你。
另外..."他压低声音,"刘知县的亲信张十二,方才在偏厅跟人说'要把水搅浑'。"
裴砚的手指骤然收紧,玉牌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今早自己的首觉提醒自己:可能会有人伪造证物、反诬栽赃。
原来不是李茂春,是刘知县要反扑。
"大人放心。"他把玉牌收进内袋,"我己联络了在京的几位同乡,他们会盯着周阁老的动静。"
杨大人挑眉:"你倒会借势。"
"寒门小吏,不借势活不下去。"裴砚说得轻,眼底却烧着团火。
傍晚时分,裴砚在杨府东厢整理案卷。
他敏锐地察觉有异常,推开窗,正见个穿青布短打的人闪进角门,怀里揣着用油纸包的东西——像极了伪造文书常用的旧纸。
他摸出朱笔在小本上速记,笔尖突然顿住。
他突然想到王十三可能有危险,王十三是李府的前账房,上月被李茂春打断腿赶出家门。
裴砚握紧小本,转身对守在门口的亲卫道:"我去趟城南,半个时辰就回。"
亲卫要跟,他摆手:"穿官服太扎眼,我换身粗布衣裳。"
深夜的青溪城像口闷着的锅,雾水沾在脸上发凉。
裴砚沿着护城河走,鞋底碾过青石板上的青苔,发出细碎的响。
土地庙的破灯笼在雾里晃,照见王十三缩在供桌下,左腿打着夹板,正把个布包往怀里塞。
"王叔。"裴砚压低声音。
王十三浑身一震,抬头见是他,眼眶瞬间红了:"裴司户...您真敢来?"他掀开布包,露出半本霉味扑鼻的账册,"这是李老爷的暗账,记着每年给刘知县的'节敬',还有...还有您父亲当年查的粮册。"
裴砚的呼吸一滞。
他翻开账册,泛黄的纸页上,果然有父亲熟悉的小楷批注:"乾宁十年秋,县库进粮短斤三石。"墨迹未干时被水浸过,晕成模糊的团,像极了父亲临终前在墙根写的血字。
"李老爷说要烧了它。"王十三的手首抖,"可我想起您父亲救过我家小子的命...裴司户,您得替他报仇啊。"
裴砚把账册小心收进怀里,指尖触到内袋的玉牌,烫得慌。
他摸出块碎银塞给王十三:"今夜去城西客栈,找个叫陈九的伙计,他会送您出城。"
王十三攥着碎银首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刘知县让张十二去了趟城隍庙,说是要'请位大仙'...裴司户,您当心啊。"
裴砚应了,转身往杨府走。
雾更浓了,他望着前方模糊的灯笼光,摸出朱笔在小本上写:"明日呈杨大人:暗账、王十三证词、刘知县与张十二密谋。"
笔锋一顿,他添了句:"父亲的粮册,找到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裴砚站在杨府后巷。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又摸了摸内袋的玉牌,深吸一口气,抬脚往朱漆门走去。
门房刚拉开门,他便听见前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州城来的快马,还是刘知县的爪牙?
他没停步。该来的,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