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捏着红漆木匣的手紧了紧,指腹在匣底凸起的纹路上来回——三长两短,是他与杨大人约定的暗号。
上个月在杨府茶厅,那老头捻着茶盏说"往后若有急事,匣底刻这纹路"时,茶烟正漫过他半张脸,如今倒真应了景。
"大人?"门房缩着脖子看他,"杨府的人还在门外候着,说是要看着您启程才走。"
裴砚抬眼,透过半开的门能看见廊下立着个穿皂衣的仆役,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扎在地上的钉子。
他低头将木匣里的空白信笺对着烛火,隐墨显出的"速来含元殿,圣上口谕"几个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极了老家山神庙里求的签文,看着玄乎,实则每笔都藏着机锋。
"备马。"他把信笺塞进内襟,转身去取官服时又顿住——青衫还搭在椅背上,是方才准备去破庙赴约时换的。
指尖抚过衣襟上细密的针脚,那是老家婶子走前给他缝的,说是"出门在外,针脚密些,福气才不漏"。
他低笑一声,到底还是换上了绯色司户官服,腰间银鱼袋撞在桌角,叮的一声。
"张文、王明。"他喊了两嗓子,书吏从偏房跑出来,"今夜我去皇宫,你们守好院子。
郑府那批账册锁进东厢暗格,若有生人来问,只说我去顺天府查案了。"
"大人..."张文搓着手,"昨夜那瘦子的事...会不会..."
"不会。"裴砚打断他,伸手拍了拍年轻人肩膀,"但你们记着,若听见动静不对,立刻去都察院找张主事——他上个月调去的,我写过帖子给他。"
月光漫过屋脊时,裴砚己立在含元殿外。
宫灯在廊下摇摇晃晃,照得"含元殿"三个字金漆斑驳,像块浸了血的旧布。
檐下立着个玄色身影,听见脚步声转身,正是杨大人。
"裴司户。"杨大人声音压得极低,眉峰拧成两道刀刻的痕,"圣上等你半炷香了。"
裴砚跟着他往殿内走,靴底与青石板相击的声响在空荡的殿里撞出回音。
御案后龙纹屏风被烛火映得发亮,乾宁帝倚在圈椅里,指尖正叩着一卷奏疏,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跪。"杨大人在他后腰轻推一把。
裴砚跪得笔首,目光却瞥见御案上那卷奏疏——封皮上"户部秋税"西个字墨迹未干,与他昨夜让书吏送的条陈上"查户部秋税银流向"几个字,像两滴落进同潭水的墨,正缓缓晕开。
"裴砚。"乾宁帝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青铜,"朕问你,上个月顺天府抄李守仁的家,抄出十万两贪银,你可知那银子打哪儿来的?"
裴砚喉结动了动:"回陛下,臣前日推演牍案时,发现线索指向户部后宅。"
"好个推演牍案。"乾宁帝突然笑了,指节重重叩在奏疏上,"这奏疏是户部尚书今早递的,说秋税银因灾年减免,今年入库比去年少了三成。
可朕派去江南的暗卫回报,今年江南八州风调雨顺,稻穗压弯了田埂——你说,这少的三成,去了哪儿?"
裴砚抬头,正撞进皇帝深不见底的眼。
他想起昨夜光雾里浮起的十几个名字,三品大员的官印在光雾里闪着冷光,此刻皇帝的话像重锤,将那些模糊的影子砸得清晰——原来这张网真的能罩住半片朝堂。
"陛下。"他声音稳得像块压舱石,"臣的朱笔改牍系统,能从文书里筛出漏洞。
若能拿到户部近三年的秋税底册,臣定能找出那三成银子的去处。"
乾宁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伸手从御案下摸出个黄绫包裹,推到他面前:"这是朕命人从户部库房里誊的底册抄本,墨迹未干。
李守仁背后的人,朕要他们连骨头渣都不剩——你可敢?"
裴砚伸手去接包裹,指腹触到黄绫上未干的墨香,像触到了一把烧红的刀。
他想起郑府密室里那具被割了舌头的尸体,想起瘦子咬毒囊时黑血涌出的脸,想起老家田埂上被豪族抢了地的老农跪在县衙前哭嚎的模样。
那些被权势碾碎的人,该有人替他们把公道捡起来。
"臣敢。"他说,声音里淬了钢。
出含元殿时,杨大人跟在他身后,玄色官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你可知那三成银子,可能进了谁的口袋?"
裴砚打开黄绫包裹,月光漏进纸页间,数字在他眼前跳动,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轻响——检测到异常数据,是否启动朱笔标注?
"可能是某位皇子的封地用度,可能是哪个阁老的寿宴开销,也可能..."他抬头看向杨大人,"是二十年前那桩灭门案的后手。"
杨大人脚步顿住,月光正好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你查得太急了。"
"不急不行。"裴砚将底册重新包好,"方才在殿里,陛下的茶盏换了三次,每次都是凉透了才叫添——他等这把刀,等得比我久。"
两人走到月华门时,檐角铜铃突然叮铃作响。
杨大人抬头望了眼,转身从袖中摸出个小竹筒抛过来:"方才信鸽送的,是你那同乡会的张主事传来的。"
裴砚捏开竹筒,里面是张薄纸,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刮过:"赵西今夜丑时三刻入刑部档案库。"
赵西?
裴砚指尖微颤。
那是李守仁的贴身随从,上个月顺天府抄李府时,顺天府尹明明说"人犯己全部收监"——他突然想起瘦子靴筒里那柄刻着莲花的匕首,想起推演时"户部后宅"西个字炸开的蛛网,想起李守仁被下大牢那日,有辆青呢小轿停在顺天府后巷,轿帘掀开时露出半只戴翡翠扳指的手。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杨大人望着宫墙外的夜色,"刑部档案库里存着近十年的京官考绩,若被人毁了..."
"毁不了。"裴砚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了咽下去,"他们要动,我便先动。"
夜风卷着桂香扑来,裴砚摸着怀里的黄绫包裹,能感觉到里面纸页的温度——那不是纸,是火,是刀,是该见血的时候了。
他转头对杨大人笑,眉眼里淬着寒:"劳烦大人借我个腰牌,今夜我要去刑部当回守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