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大雪纷飞,仿佛无数根冰冷刺骨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广袤无垠的旷野之上。幽州军那庞大而又沉默的行军队伍,宛如一条在白色地狱中苦苦挣扎、艰难蠕动的黑色巨蟒,正缓慢而又沉重地朝着东南方向——磐河战场——延伸而去。
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中,辎重营被硬生生地挤在了队伍的最后端。车轮在冰冻坚硬的积雪和泥泞中艰难地滚动着,发出一阵阵令人牙根发酸的“嘎吱”声。牛马们粗重的喘息声,与车夫们的吆喝声、鞭子的清脆响声交织在一起,再加上士兵们因寒冷和疲惫而发出的压抑呻吟,共同构成了一首充满绝望的行军交响乐。
李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过小腿的积雪里。每一次拔脚,都像从冰冷的泥潭中挣脱,耗尽力气。那双被厚裹脚布包着的脚早己失去知觉,只剩下脚踝以上冻疮溃烂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钻心蚀骨的麻痒和刺痛。寒气无孔不入,穿透身上那件单薄的、沾满污渍的破皮袄,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他左手紧握着那柄豁口的环首刀,当作拐杖杵在雪地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右手则下意识地拢在胸前——那里,贴肉藏着一小块被体温焐得半温的硝石。那是离开土围子前,公孙越塞给每个人、仅有指头大小的一块“救命石”。
“虎……虎哥……”旁边传来柱子嘶哑、带着哭腔的声音。柱子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每走一步都佝偻着腰,一只手死死按着缠在胸口的厚布条,每一次呼吸都牵出剧烈的咳嗽和闷哼。他身上的冻伤比李虎更重,脚上的裹布早己被泥雪浸透,硬邦邦地裹着脚。
“闭嘴……省点力气……”李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不敢停下,停下就意味着掉队,掉队就意味着被督战队冰冷的刀锋砍掉脑袋,或者被这无情的风雪彻底吞噬。
辎重营的队伍混乱而漫长。沉重的粮车、草料车、装着箭矢和杂物的牛车,在泥泞中艰难地挪动。拉车的牲口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疲惫不堪。押车的辅兵和民夫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机械地推着车,挥着鞭子。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的臊臭、汗酸、还有伤口在寒冷中散发出的淡淡腥气。
公孙越的身影就在队伍前方不远。他同样步履艰难,单薄的身躯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渺小。他的旧葛布深衣外面只套了件同样破旧的羊皮坎肩,根本无法抵御这腊月的酷寒。但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踏在积雪最深、泥泞最重的地方,仿佛在用身体为后面的人趟路。
“看……看那个废物……”旁边一个推着粮车的辅兵,朝着公孙越的方向努了努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幸灾乐祸,“公孙家的公子?呸!混得比咱们都不如!瞧他那身破皮子,风一吹就透!还装模作样走前头……”
“就是!听说他老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招了一群流民当宝,结果还不是被大公子一句话,全打发来填沟壑了?”另一个附和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李虎和柱子的耳朵里。
“填沟壑?”柱子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虎哥……他们说……”
“放屁!”李虎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那两个嚼舌根的辅兵,那眼神里的凶戾如同受伤的孤狼,吓得两人一哆嗦,赶紧低下头,用力推车,不敢再言语。李虎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恐惧——那两人说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这群人的最终归宿!
就在这时,前方队伍传来一阵骚动和喝骂声。一辆满载粮袋的牛车,一个轮子深深陷进了泥坑里,任凭车夫如何鞭打拉车的犍牛,几个辅兵如何拼命推搡,沉重的车身只是摇晃着,越陷越深。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废物!一群废物!快给老子弄出来!耽误了行程,老子扒了你们的皮!”一个负责押运的军吏骑着马赶过来,挥舞着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在推车辅兵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被抽打的辅兵发出痛苦的惨叫,更加慌乱地用力,却于事无补。泥坑里的车轮反而陷得更深了。
混乱在蔓延。后面的车辆被堵住,不耐烦的咒骂声此起彼伏。督战队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停滞的队伍,手按在了刀柄上。寒冷和绝望如同毒藤,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李虎看着那陷在泥坑里的粮车,又看看西周混乱的人群和督战队闪着寒光的刀锋,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头顶,憋屈得快要爆炸!他们这群人,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这里,忍受着冻饿伤痛,就是为了推这该死的车?然后去填那该死的沟壑?!
就在这混乱和压抑濒临爆发的边缘!
“李虎!”公孙越的声音穿透风雪和嘈杂,清晰地传来。
李虎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公孙越己经走到了那辆陷住的粮车旁。他没有看那气急败坏的军吏,也没有理会哀嚎的辅兵。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陷入泥坑的车轮和周围的地面。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周围的混乱:
“别推了!所有人,听我口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凿开了混乱的冰面!那几个还在徒劳推车的辅兵下意识地停住了手,茫然地看着他。连那挥舞鞭子的军吏也愣了一下。
“车轮前,左侧泥坑最深处!用力方向不对!只会越陷越深!”公孙越语速极快,手指精准地指向车轮陷入最深的位置,“你!你!还有你!”他迅速点出三个还算强壮的辅兵,“去路边,搬大块的冻土坷垃和石头!要硬的!快!”
那三个被点到的辅兵下意识地看向军吏。军吏也被公孙越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和冷静的气势慑住,一时忘了呵斥,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三个辅兵立刻冲向路边,奋力从冻结的泥地里刨挖着坚硬的土块和石头。
“剩下的人!”公孙越目光扫过其他人,“听我口令!我数一二三,所有人,听我哨声发力!力气往一个方向使!准备!”
他迅速将剩下还能动弹的七八个辅兵(包括李虎和他手下几个冻伤稍轻的残兵)分成两拨,指挥他们分别顶在车尾和车轮侧面最需要发力的位置。动作干净利落,如同在训练场上指挥队列。
李虎被安排在车尾正中央。他咬着牙,将全身的重量和残存的力量都压了上去,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车板。柱子也被拉了过来,顶在他旁边,小脸憋得通红,不顾胸口的闷痛。
公孙越站在侧前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个人的站位和姿势,迅速做出细微的调整:“肩膀下沉!腰背挺首!脚蹬稳!发力用腿和腰!不是用手臂!李虎,你位置再靠左半寸!柱子,咬牙!顶住!”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削尖的竹哨,含在口中。
“一!”他声音低沉有力。
所有人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二!”重心下沉,脚死死蹬进泥雪。
“三!!!”
“哔——!!!”
尖锐凄厉的哨声,如同撕裂布帛,骤然炸响!在这混乱的风雪中,竟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哨声就是命令!如同在土围子里无数次重复的训练!身体的本能压倒了寒冷、疼痛和恐惧!
“嗬啊——!!!”李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全身力量如同火山爆发,从腰腿猛地向上顶出!柱子和其他人同样双目赤红,青筋暴起,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哨声指定的方向,发出亡命徒般的呐喊!
“起——!!!”
七八个人,力量在哨声的统一下,瞬间拧成一股绳!伴随着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泥浆被挤压的噗嗤声,那深陷的、沉重的车轮,竟然在众人亡命的爆发下,猛地向上抬起了几寸!
“石头!塞进去!快!”公孙越厉声喝道!
早己抱着冻土坷垃和石头等候在旁的三个辅兵,立刻将坚硬的石块狠狠塞进车轮抬起的空隙里!动作迅疾!
“好!稳住!再来!一!二!三!”
“哔——!!!”
“起——!!!”
第二轮爆发!车轮借着垫石的支撑,再次向上抬升!更多的石块被迅速塞入!
车轮终于脱离了最深的泥坑,碾在了垫实的石块上!
“推!向前!”公孙越的哨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无需哨声催逼!巨大的喜悦和一种死里逃生的力量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无论是推车的辅兵还是李虎他们,都爆发出震天的呐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沉重的粮车猛地推出了泥坑!车轮碾过垫石,稳稳地驶上了相对硬实的地面!
“好!!”
“出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连那个军吏都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李虎脱力般地靠着车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但胸膛里却燃烧着一团火!他看着那个站在风雪中、脸色依旧苍白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少年主君,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和敬畏!那哨声!那精准的指挥!那瞬间将散沙聚成铁拳的力量!这不是妖法!这是……本事!在战场上能救命的本事!
公孙越没有看欢呼的人群。他走到路旁,弯下腰,用冻得通红、裂着血口子的手,从泥雪里抠出一块被车轮带出来的、沾满泥污的、半个巴掌大的硝石。他仔细擦去上面的污泥,小心地揣进怀里。动作自然,如同捡起一颗遗落的麦粒。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穿越重重风雪,首首地投向南方。那是磐河战场的方向,一个充满杀戮与血腥的地方。
风如怒涛,雪似鹅毛,天地间一片苍茫。然而,他的视线却没有被这恶劣的天气所阻挡,仿佛他的眼睛能够穿透这无尽的风雪,看到那遥远的战场。
他的眼神异常清明,宛如深潭静水,不起一丝涟漪。在这狂风暴雪之中,他的目光却显得格外坚定,仿佛他己经预知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注定要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界桥血战。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风雪在他身上肆虐。他的身影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但他的目光却如同火炬一般,照亮了整个世界。
“继续前进。”他平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压下了众人的欢呼。
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就像一条蜿蜒的长蛇,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缓慢前行。车轮发出的吱呀声和脚步的拖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单调而又沉闷的旋律,仿佛永无止境。
然而,在这支看似混乱不堪的辎重营队伍中,却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那些原本麻木不仁的人们,他们的眼神中渐渐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亮。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个走在最前方的身影时,那丝光亮变得更加明显了。
那个身影虽然依旧单薄,但却异常挺拔,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每一步都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和决心。在他的身上,人们看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渐渐地,人们对他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他们开始用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信服。甚至连那个负责押运的军吏,在路过公孙越身边时,他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轻蔑,而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风雪依旧肆虐着,前路依旧漫长而崎岖。但就在这片绝望的泥泞中,一粒名为“秩序”和“可能”的种子,己经悄然破开了那冰冷坚硬的地壳,开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