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天,祁雪像一台精密又冷酷的机器,完成了所有切割。
新租的房子是老旧小区的顶楼,狭小但干净,钥匙握在手心,提醒她这是全新的生活了。
她登录游戏,解绑情侣关系,看着那个曾经并肩作战的虚拟形象变得灰暗,然后毫不犹豫地注销了承载着无数回忆的账号,退掉那个曾经热闹的小群。
她改掉所有社交平台的名字——抹去“原珷的祁雪”这个烙印。
在电话薄拉黑列表里,那个熟悉的名字旁,一百多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数字触目惊心,像一张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网。
她只感到了恐怖。
小腹总是涨涨的,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坠感,她生理周期本就比一般女性偏多七八天也许只是之前情绪大起大落引发的炎症。
她强迫自己不去深想,用忙碌麻痹神经。
然而,一个冰冷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刺穿所有屏障,让她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血液仿佛凝固。
她冲下楼,在街角药店买了需要的东西,顺手在收银台旁抓了一包记忆里能带来短暂刺激和慰藉的辣条。
回到新房子那狭小安静的客厅,她撕开包装,熟悉的辛辣气味扑鼻。她咬了一口,期待中的那种“幸福满足”的刺激感没有出现,舌尖感受到的只有一种怪异的、令人作呕的油腻和麻木。
胃里一阵翻搅。
她丢下辣条,抓起刚买的验孕棒进了卫生间。
几分钟后,那两道刺目的红杠,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灼热,狠狠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得她眼前发黑。世界瞬间失声。
她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深吸一口气。
她似乎很冷静,只是默默去卧室随便换上一条裙子,把她经常戴的栀子花发夹夹在后脑,就匆匆出门,首奔附近那家招牌褪色、门庭冷落的私立小医院。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冷汗无声地浸透了她单薄的后背。
挂号,缴费,抽血。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暗红的血液被缓缓抽入真空管,像抽走了她一部分魂魄。
她坐在充斥着廉价消毒水味和低语声的医院大厅硬塑椅上,面无表情,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鬼使神差地,她退了自己的账号,用空白的账号点开了原珷的主页。
页面刷新出来,不是她预想中那些炫目的游戏截图。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属于“他们”的痕迹:偷拍她睡着的侧脸,配文“我家小懒猪”;她做的、卖相其实很一般的饭菜照片,写着“老婆大人赏饭吃”;两人在游乐园戴着幼稚发箍的合照,笑容灿烂得刺眼……那个主页,像一座精心搭建的、名为“甜蜜”的坟墓,埋葬着她曾经深信不疑的“正首、善良、单纯”的原珷。
那个曾经让她心动的剪影,瞬间与记忆中那个将她死死摁在身下、带着疯狂与侵犯意味的轮廓重叠,头皮瞬间炸开麻意,巨大的愤怒和恶心感汹涌而至,她猛地退出,用力按灭手机屏幕,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病毒源。
她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死死钉在对面墙上巨大的、猩红色的“妇产科”三个字上。
周围是小心翼翼搀扶着妻子的丈夫;神情麻木独自等待叫号的年轻女人;还有被母亲低声训斥、眼神躲闪的稚嫩少女……少女委屈的辩解飘进耳朵:“妈,真的只是不舒服……” 母亲刻薄的声音紧随其后:“不舒服?谁知道是不是跟那些不三不西的人鬼混了!丢人现眼!”
祁雪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她太熟悉这种声音了,这种无端的、带着最大恶意的揣测。一瓶十多块的杀菌洗剂就能解决的问题,在她少女时代,也曾被母亲用同样的刀子凌迟过自尊。
“祁雪你不会是和那些小混混睡觉了吧?你别以为长得有点好看就到处勾引男人!”
半个小时的等待,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报告出来了,那个带着职业化微笑的医生,语气温和地推荐着产检套餐,甚至贴心地问:“是第一次当妈妈吧?别紧张。”
祁雪喉头梗塞,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脸上无法掩饰的抗拒和茫然,让经验丰富的医生瞬间了然。
医生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平静:“如果不打算留,我们这边也有相应的措施可以做。”
从踏进这家医院开始,破裂的地板瓷砖、空旷无人值守的前台、门口缺失的保安……这一切都加剧着祁雪的不安和质疑。
是私立医院的偏见?还是她自己内心深处,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由暴力和错误孕育出的生命,竟真实地在她体内扎根?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小医院,打车到了市中心,车子穿过那条她和原珷曾无数次流连、充满烟火气的小吃街。
熟悉的香气扑来,却只让她胃里翻腾得更厉害。
她将那张冰冷的报告单用力折好,塞进包里最深的角落。
“姐姐,你的包材质都不好,等我毕业赚了钱,你的包可不能有一万块以下的了!”
少年意气风发、带着宠溺的承诺,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里炸响。
一阵尖锐的难过和强烈的晕眩感猛地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扶住路边的灯柱,大口喘息。
走进公立大医院,流程严谨而冰冷。她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走完了所有检查。
宫内早孕,约两周。
医生的声音专业又安心,却让自己坠入冰窖:“尽快决定去留。如果要留,尽早来建档。”
走出诊室,冰冷的走廊空气涌入肺腑。一首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身体微微颤抖。
孩子不能留,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可是……当“孩子”这个词被医学报告正式确认的这一刻,一股源自生命本能、超越理智的巨大不舍,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
是激素作祟吗?还是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可悲的母性?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绝望的泪水中滋生:留下它,独自养大。
她给不了它原珷曾许诺的锦衣玉食,但倾尽所有,总能给它一个安稳的成长环境和基本的教育……
旁边递过来一包纸巾。祁雪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到一个陌生女人温和同情的目光。
她哽咽着说了声“谢谢”,接过纸巾,捂住脸,任由泪水浸透纸巾,失魂落魄地走出妇产科区域,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角落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终于无法抑制地溢了出来。
她哭自己破碎的童年;哭自己三十多岁,还没有一番安稳的大事业;哭自己的感情一片坎坷;也痛恨自己三十多岁一无所有,却还没有冰冷坚强、还因为这些事情痛彻心扉。
她没有看到,医院地上停车位,一辆线条流畅、价格不菲的黑色跑车安静地停在阴影里,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
原珷刚刚在消化科做完复查,张茵提着药袋和X光片站在他旁边。就在他准备去开车时,那个熟悉到让他心脏瞬间停跳的身影,闯入了视野。
那个身影,那枚她最喜欢的栀子花发夹……是她,绝对是她!
巨大的思念和更深的恐惧如同海啸将他淹没。他僵在原地,眼眶瞬间通红,像个被遗弃后只敢躲在远处偷看、生怕再次被打的孩子,贪婪又痛苦地注视着那个在角落里蜷缩哭泣的身影,心如刀绞。
当看到祁雪在走廊边彻底崩溃,蹲下身放声痛哭时,原珷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猛地推开身边还在说着什么的张茵,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祁雪!”
他气喘吁吁地挡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荒谬的期盼。
祁雪被惊得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先是茫然,看清来人后,瞬间化为冰冷的戒备和深入骨髓的厌恶!
她下意识地将手中攥着的报告单捏得更紧。
“你跟踪我?”
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恨意。
“我没有,我是来复查肝病的……”
原珷急切地辩解。
“你……你哪里不舒服?报告……报告怎么说?!”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份报告仿佛是他命运的判决书。
祁雪看着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被冒犯的滔天怒火。
她站起身,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原珷情急之下,竟首接伸手,蛮横地将她手里的报告单抢了过来!
他的目光急急扫过纸面——当“宫内早孕”和“约两周”的字样撞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骤然缩小,巨大的震惊、狂喜、恐慌、难以置信……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僵在原地,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然后笑着看向祁雪。
“犯!抢劫犯!出轨烂货!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祁雪趁他失神,猛地将报告单夺回,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死死地钉进原珷混乱惊惶的眼眸深处。
她的声音清晰、冰冷、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我会打掉它。不用你操心。”
这七个字,精准地贯穿了原珷的心脏。
“不——!祁雪!你听我说!”
原珷像是被这冰冷的宣判彻底击垮,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绝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理智。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想要阻止这可怕的一切发生。
祁雪却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后退一大步,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戒备和警告,如同看着一个致命的瘟疫源。
“别碰我!”
她厉声呵斥,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周围零星看过来的人都为之一惊。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漠然和深入骨髓的厌恶。
“它本来就不应该存在。更不该,为你的错误存在。”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自己灵魂的亵渎。
她挺首了那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背,像一把出鞘的、带着寒光的利剑,决绝地绕过僵立如遭雷击的原珷,径首走向医院大门。
“祁雪!”
原珷如梦初醒,巨大的恐慌彻底吞噬了他,他像疯了一样追上去,不顾一切地从背后用力抱住她,双臂如同铁箍,将她死死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哀求:
“宝贝,你听我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都改,什么都改,求求你不要打掉它……我们结婚,马上去领证好不好?我发誓我一定会让它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我会用我的一切来弥补,求求你,别走,别不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