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二十一年,除夕深夜。
碎玉般的冰碴子混着雪粒砸在青石板上,昭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腐叶堆,脚踝突然陷入松软的泥沼。沈砚及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向自己胸前,铁剑在雪地上划出半弧寒光 —— 三日前他为救她挡住刺客的袖箭,此刻肘间的伤口正渗出黑血,在粗布衣袖上洇开暗褐色的花。
"疼吗?" 昭雪仰头望着他紧咬的下颌线,霜花凝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钻。自昨夜从叶府密道逃出,他们己在荒野中跋涉六个时辰,身后的火光早己熄灭,唯有漫天风雪见证着灭门惨祸的余烬。
沈砚摇头,指尖抚过她冻得发紫的唇瓣:"再忍忍,前面是栖霞岭,翻过去就能找到避雪的地方。" 他的声音裹着白气,却在触及她颈间未愈的剑伤时骤然沙哑 —— 那是他昨夜挥剑自保时不慎划出的血痕,此刻在月光下像条委屈的小蛇,咬在她苍白的肌肤上。
昭雪忽然踉跄着扶住树干,右腿传来钻心的痛。三日前在叶府演武场,沈砚教她刺剑时扭伤的旧伤,此刻因长时间行走肿得老高。沈砚见状立即蹲下身,解下腰间的布带要替她包扎,却被她按住手背:"你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抬头,撞见她泛着泪光的眼睛。十二年来,他见过太多生死,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 像北境冰原下涌动的温泉,明明灼人,却偏要将他这具血里泡大的尸骨焐热。喉间泛起腥甜,他别过脸去,强行将她打横抱起:"我背你。"
昭雪惊呼一声,下意识勾住他的脖颈。沈砚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混着铁锈味和松木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路过山涧时,她瞥见水中倒影:男子左眼角的疤如狼目眦裂,女子鬓间的金钗己断了流苏,却仍固执地别在乱发间 —— 那是他送她的生辰礼物,她始终舍不得丢弃。
子时三刻,终于找到一处背风的山洞。沈砚将昭雪轻轻放在干草堆上,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半块饼子,饼边己被体温焐得发软。昭雪接过时,发现他指尖缠着的布条又被血浸透,那是她昨夜用自己的衬裙撕成的。
"先吃。" 他按住她欲替自己换药的手,用剑鞘挑起枯枝点燃。火光跃动间,他褪去上身衣物,露出纵横交错的旧疤 —— 左胸狰狞的刀伤是十二岁时谢府灭门留下的,右肩蜿蜒的烫伤来自三年前的牢狱之灾,而最下方那道月牙形的疤,是上个月在漕运船上为她挡下的箭伤。
昭雪的指尖悬在他后背上方,迟迟不敢落下。这些伤痕她早己熟记于心,却在这样的火光中,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总在她面前笑得云淡风轻的男子,究竟背负了多少血泪。
"疼就说。"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用温水沾湿布条,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后颈新添的剑伤。沈砚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烛火在他眼底碎成金箔:"昭雪,等这件事了结,我带你去看极光。北境的极光会在天幕上织出绿绸,比你抄《洛神赋》的绢帛还要美。"
她鼻尖一酸,想起书房里被烧毁的古籍,想起父亲临终前染血的笑脸,想起昨夜密道里回荡的爆炸声。指尖轻轻抚过他后颈的狼首刺青,她忽然俯身,在那道旧疤上落下轻轻一吻:"我们会活着看到的,星沉。"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本名。沈砚浑身一震,转身时不慎扯动伤口,却在看见她泛红的眼眶时,忽然笑了。他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像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对,我们会活着。"
山洞外,暴风雪骤然加剧。昭雪蜷缩在沈砚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渐渐合上眼。迷糊间,她感到有温热的唇落在她发顶,听见他用北境方言轻声呢喃:"阿勒克图(注:北境语 ' 我的月亮 ')。"
黎明时分,沈砚悄然起身。昭雪佯装熟睡,眯眼看见他披着破旧的蓑衣走进风雪,腰间别着她父亲的佩剑 "龙吟"—— 昨夜逃亡时,他不顾危险折返书房替她取回的遗物。她摸向袖中,触到半块狼首玉佩,那是从父亲尸身上取下的,与沈砚的玉珏恰好拼成完整的狼首。
日头升起时,沈砚带着一身霜雪归来,怀里抱着几株野菜和止血的艾草。昭雪强撑着起身,用碎瓷片削去野菜根须,在陶罐里熬煮。热气氤氲中,他忽然从怀里掏出颗干瘪的野枣,递到她唇边:"在山洼里找到的,甜。"
她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液在舌尖炸开,却看见他眼里映着的火光,比任何蜜糖都要甜。想起昨夜他在密道里说的话:"叶承渊用身体替我们挡住了追兵,临终前塞给我这个。" 她摸向领口,触到父亲最后交给她的东西 —— 一枚刻着 "砚秋" 的银戒,那是母亲的陪嫁。
"等雪停了,我们去北境。" 沈砚忽然开口,往火里添了根枯枝,"我知道寒潭旁有处温泉,等你伤好了,我们可以在那里住一阵子。"
昭雪望着跳动的火焰,想起叶府祠堂里未烧尽的族谱。原来她的生母并非父亲的原配,真正的沈夫人林砚秋,是父亲青梅竹马的爱人,也是沈砚的姑母。命运的齿轮在十二年前开始转动,将两个本该毫无瓜葛的人,拧成了生死结。
"星沉,"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将银戒套在他无名指上,"无论真相如何,我们一起承担。"
沈砚望着指节间的银戒,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星沉,若见到独目狼首玉佩的主人,记得替母亲说声谢谢。" 此刻掌心里的温度,比任何复仇的执念都要真实。他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吻,像在亲吻一片雪花:"一起。"
暴风雪在正午时分暂歇。二人收拾妥当,沿着山道继续前行。昭雪拄着树枝,看着沈砚背着长剑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教她的第一句北境谚语:"狼在雪地里行走时,永远会留一半心思给伴侣。"
路过一处断崖时,沈砚忽然停住脚步,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池:"那是雁门关,过了关就是北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又带着几分忐忑,"昭雪,到了北境,你可能会看到一些...... 令人难过的东西。"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薄茧:"我说过,无论什么,我都要和你一起面对。"
山风掠过崖边的枯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昭雪望着沈砚发间的霜花,想起昨夜在山洞里,他抱着她轻声哼唱的北境民谣。或许命运从来都不慈悲,但此刻相握的双手,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荒野的风还在呼啸,可她知道,只要有他在身边,再漫长的寒冬,也终将过去。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