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二十一年,腊月廿三。
北风卷着细雪掠过朱雀大街,沈砚立在叶府角门外的槐树下,掌心攥着一枚刻有狼首的青铜令牌。令牌边缘的倒刺扎进皮肉,血腥味在舌尖漫开,正如他此刻翻涌的思绪。三个时辰前,陈叔将令牌交到他手中时,压低声音说:“王显忠得知少主人与叶昭雪私定终身,下了绝杀令。今夜子时,城西破庙。”
“沈公子?” 桃枝的声音怯生生传来。小丫鬟抱着披风站在石阶上,望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小姐说天寒,让我给您送件披风。”
沈砚垂眸,看见桃枝裙摆沾着的草屑 —— 定是昭雪又偷溜去书房翻查旧档了。想起昨夜她蜷缩在灯下的模样,发间簪着他送的金钗,专注地比对谢府旧案与北境军报,他的心猛地抽痛。指尖无意识着令牌,上面 “斩尽杀绝” 的刻痕硌得生疼,仿佛在提醒他:谢府满门的冤魂,还等着他亲手复仇。
“替我谢过小姐。” 他接过披风,嗅到上面淡淡的梅花香,那是昭雪最爱的熏香。转身时,左眼角的疤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恍惚间又回到十二年前那个雪夜 —— 母亲跪在血泊里,颈间的鲜血溅在叶承渊的铠甲上,而他躲在枯井中,数着刀刃入肉的闷响,将仇恨刻进骨头里。
子时三刻,破庙的铜铃在风中摇晃。沈砚握着长剑踏入殿内,月光透过坍塌的屋顶洒落,照亮满地的蛛网与碎瓷。昭雪背对着他立在神台前,月白色的裙裾被风吹起,发间金钗的流苏轻轻晃动,宛如十二年前那个灯会,她举着糖画朝他跑来时,裙摆扬起的弧度。
“你果然来了。” 昭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然坚定。她缓缓转身,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卷宗,“我在父亲书房找到这个,是王显忠与北境敌寇往来的密信,还有……”
“住口!” 沈砚的剑尖突然抵住她咽喉,剑身因用力而微微震颤。他看见昭雪眼中的震惊与痛楚,喉间泛起腥甜 —— 那是昨夜咳血留下的痕迹,自从暗巷之战后,他的旧伤便再未痊愈。
昭雪望着他泛红的眼眶,注意到他握剑的手在发抖。那双手,曾温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的煤灰,在漕运时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穿越暗礁,此刻却用剑尖挑起她一缕发丝,冰冷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为什么?” 她的声音哽咽,“我们不是说好一起查清真相,一起为谢家洗冤吗?”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想起陈叔临走前的话:“王显忠说,叶昭雪留不得。只要她活着,叶承渊就有软肋,我们复仇大业便永无宁日。” 他看着昭雪颈间被剑尖划破的血痕,仿佛又看见母亲倒下时,那道刺眼的红。
“因为你是叶承渊的女儿。” 他的声音冰冷如铁,却在看见昭雪滚落的泪珠时,几乎握不住剑柄,“谢府满门的血债,总要有人偿还。”
昭雪突然笑了,泪水混着血珠滴落在卷宗上:“所以你接近我,救我,说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剑?” 她猛地抓住剑身,鲜血顺着掌心流下,“来啊,沈砚,杀了我!就像当年你父亲杀我母亲那样!”
沈砚如遭雷击。他从未告诉过昭雪,母亲与叶承渊曾有婚约,更未说过谢临渊挥剑斩断情缘时,母亲腹中己怀着他。此刻看着昭雪决然的模样,他忽然想起祠堂里那幅母亲的画像 —— 画中女子眼角的疤痕,竟与昭雪此刻倔强的神情重叠。
“你知道什么!” 他怒吼着甩开她的手,却在看见她跌倒在地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昭雪趁机扯下他的披风,露出他后背狰狞的旧伤 —— 那是为救她挡下火箭留下的疤痕,此刻还泛着暗红的颜色。
“我知道你在漕运时,宁愿被毒箭射中也要护我周全。” 昭雪跪在地上,指尖抚过他的伤口,“我知道你在火海逃生时,用后背替我挡住横梁,自己却被烧得皮开肉绽。这些伤痕,难道也是假的?”
沈砚的长剑 “当啷” 落地。他想起昨夜昭雪替他换药时,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她在暗巷中为他挡下刺客,金钗刺入敌人咽喉时的决绝;想起她捧着半块糖画,笑着说 “分你一半” 的天真。那些温暖的片段如潮水般涌来,将十二年来的仇恨冲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昭雪。” 他跪在她面前,声音哽咽,“我收到了绝杀令,我本想…… 我本想带你远走高飞,可陈叔说若不杀你,狼卫便会转而对付叶承渊,我……”
昭雪伸手捂住他的嘴,泪水滴在他脸上:“别说了。我在卷宗里发现,王显忠才是当年谢府灭门的真凶,他伪造密报,利用我父亲对谢将军的愧疚,借刀杀人。而你母亲……” 她顿了顿,从怀中掏出半枚玉佩,“她与我母亲是结拜姐妹,这块玉佩,是她们的信物。”
沈砚浑身剧震,掏出贴身收藏的玉珏。两块玉佩严丝合缝,拼凑出完整的狼首图案,而狼口中衔着的,正是昭雪发间金钗的模样。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若见到玉佩主人,记得替母亲说声谢谢。” 原来命运早在十二年前,就己将他与昭雪的红线缠绕在一起。
“沈砚,我们一起对抗王显忠。” 昭雪握住他的手,将染血的卷宗塞进他掌心,“这上面有他通敌的证据,还有狼卫中忠于他的名单。只要我们将这些呈给陛下,就能为谢家洗冤,也能还我父亲清白。”
沈砚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他拾起长剑,剑锋转向自己心口:“昭雪,若有一日我被仇恨蒙蔽双眼,你就用这把剑,亲手了结我。”
“傻瓜。” 昭雪夺过剑,紧紧抱住他,“我们要一起活着,去看北境的极光,去谢府的废墟上种花,去告诉所有人,谢家和叶家,从来都不是仇敌。”
风雪呼啸着灌入破庙,却吹不散两人相拥的身影。沈砚将头埋在昭雪颈间,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刻进灵魂深处。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剑不再只为复仇而挥,更为守护眼前这个,比生命更珍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