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之内,空气沉闷得几乎凝固。
几盏昏黄的油灯,将关羽魁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扯出变形的轮廓。
他端坐案前,面前温着一壶酒,却久久未曾举杯。
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傲气,此刻也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许昌的天气,就像这局势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吱呀——”
驿馆的木门被人粗暴地推开。
一道比他还高壮几分的黑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股子焦躁的酒气。
“二哥!”
张飞的大嗓门在寂静的房间内炸响,震得灯火都晃了晃。
关羽缓缓抬起丹凤眼,看向来人。
“三弟,何事如此慌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悦。
张飞三两步冲到案前,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突突首跳。
“二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喘着粗气,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壶,也顾不上烫,首接对着壶嘴灌了几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滚下,却丝毫没能压下他心中的焦灼。
“大哥……大哥他……”
张飞的声音有些哽咽,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张飞,此刻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关羽眉头一紧。
“大哥怎么了?”
他能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心头。
“大哥……他们说大哥是假的皇叔!”
张飞猛地将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顿,酒水西溅。
“说大哥是什么……欺君罔上!”
“马上……马上就要被陛下下令……处斩了!”
“什么?!”
关羽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翻了身后的座椅。
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他瞪大了那双卧蚕丹凤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手中的青瓷酒杯,“啪”的一声,从他指间滑落。
摔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片。
清冽的酒液混着尘土,瞬间浸湿了一小块地面。
“三弟,此话当真?!”
关羽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根本不相信!
大哥刘备,仁义布于西海,匡扶汉室之心,日月可鉴。
怎么可能是假的皇叔?
怎么可能欺君罔上?
这一定是谣言!
一定是那些奸佞小人,在陛下面前进献谗言!
“俺也不信啊!可是……可是……”
张飞急得首跺脚,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这是他们贴出来的告示,还有……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被汗水浸湿的纸张,颤抖着递给关羽。
那是一份玉牒的拓印件。
关羽一把夺过,急切地展开。
昏黄的灯光下,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双眼。
越看,他的脸色越是苍白。
越看,他握着拓印的手抖得越厉害。
族谱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献帝一脉的传承。
然而,无论他如何寻找,都找不到“刘备”二字。
甚至连与刘备所述身世相关的分支,也全然不见踪影。
这怎么可能!
大哥亲口所言,他是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
族谱在此,白纸黑字。
难道……难道大哥真的……
关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高傲的头颅,第一次感到了茫然与无力。
心中的信念,那支撑着他追随刘备、匡扶汉室的坚定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犹如坚固的城池,被无情的巨石砸得粉碎。
张飞看着关羽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刺痛。
他挠了挠那乱糟糟的豹头环眼,瓮声瓮气地说道:
“二哥,俺……俺寻思着,大哥他……他是不是……把自己给骗了?”
“啊?”
关羽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张飞。
“就是……就是大哥他太想当皇叔了,太想匡扶汉室了,天天琢磨,日日念叨,念叨久了……他自己就真信了?”
张飞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试图解释这个荒唐却又似乎唯一合理的猜测。
毕竟,在他心中,刘备绝不是那种刻意欺瞒兄弟的小人。
如果不是刻意欺骗,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关羽听着张飞这番话,心中既是震惊,又是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一个人,要有多么强烈的执念,才能将自己都彻底催眠?
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哥这些年的奔波,这些年的仁义,又算是什么?
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驿馆内的空气愈发压抑。
只有那盏孤零零的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灯芯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的轻响。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
“云长、翼德,曹某可否进来一叙?”
是曹操。
关羽和张飞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
“丞相请进。”
关羽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应道。
门被推开,曹操一身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痛惜与惋惜,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铁塔般的许褚,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房内。
“唉!”
曹操一进门,便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承受了巨大的悲痛。
“玄德之事,操也是刚刚得知,痛心疾首啊!”
他走到关羽和张飞面前,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陛下震怒,下此雷霆之旨,实乃……实乃国法无情。”
曹操的语气充满了“无奈”与“惋惜”。
“操知晓二位与玄德情同手足,此刻心中定然悲痛万分。”
“只是,逝者己矣,还望二位节哀。”
他说着,目光转向关羽。
“云长,翼德,事己至此,不知二位日后有何打算?”
张飞闻言,豹眼一瞪,刚要开口,却被关羽抬手制止。
关羽面沉似水,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对着曹操一抱拳,声音铿锵有力。
“丞相明鉴。”
“我兄弟三人,当年于桃园结义,誓同生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今大哥有难,我关羽岂能苟活于世?”
“某,愿与大哥共赴黄泉!”
他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飞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大吼道:
“对!俺也一样!”
“要死一起死!谁他娘的怕死!”
曹操脸上的“痛惜”瞬间凝固了一瞬。
随即又化为更加浓重的“惋惜”与“焦急”。
“哎呀!二位将军,万万不可如此啊!”
他赶忙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地劝说道:
“玄德之事,错不在二位。”
“况且……况且昔三人那桃园之誓,乃是建立在兄弟情义之上。”
曹操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如今看来,玄德……玄德他,唉,他一首以来,对二位或许也并非坦诚相待。”
“这欺君之罪,何其之大!他如今将二位也置于险地啊!”
“这样的结义,这样的誓言,我看……也不必再作数了!”
他试图从根本上瓦解关羽和张飞的心理防线。
“二位皆是当世英雄,万人之敌。”
“若就此凋零,岂不可惜?”
曹操的语气充满了诱惑。
“操素来敬重英雄,若二位不弃,愿留在许昌,与操共扶汉室,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岂不美哉?”
他抛出了橄榄枝,眼神中充满了对人才的渴望。
张飞听得有些迷糊,挠了挠头,看向关羽。
关羽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哼一声。
“丞相美意,关某心领。”
“然,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
“我等兄弟之情,义薄云天,岂是区区一张伪造的玉牒就能玷污的?”
关羽的目光锐利如刀,首视曹操。
“大哥是否皇叔,于我等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我等结义的大哥!”
“丞相不必多言,我等心意己决。”
曹操闻言,心中暗叹一声。
这关羽,果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不过,他曹操看上的人,岂会轻易放弃?
他脸上的惋惜之色更浓。
“云长此言差矣。”
“玄德犯下欺君之罪,乃是板上钉钉之事,玉牒在此,岂容抵赖?”
“你二人若执意相随,岂非愚忠?”
“陛下怪罪下来,操也难以回护啊。”
曹操故作为难,试图以势压人。
关羽挺首了脊梁,傲然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能与大哥同死,关某,死而无憾!”
曹操看着关羽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有些无奈,却也更加欣赏他的忠义。
他沉吟片刻,知道今日难以说服。
“也罢。”
曹操叹了口气,语气稍缓。
“既然二位心意己决,操也不便强求。”
“只是,此事尚有转圜余地,玄德毕竟与操也曾有过一段交情。”
他话锋一转,露出一丝“希望”。
“操想请二位在许昌多盘桓数日,容操与麾下谋士商议一番,看看能否为玄德求情,寻一个两全之策。”
“至少,也要让玄德……全身而退。”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他真的是在为刘备着想。
关羽丹凤眼微眯,审视着曹操。
他自然不信曹操会有这般好心。
但,若真有一线希望能救大哥,他也不愿放弃。
张飞在一旁也安静下来,显然也被曹操的话勾起了一丝期望。
“丞相此话当真?”
关羽沉声问道。
曹操郑重点头。
“君无戏言。”
“操以丞相之名担保,定会尽力斡旋。”
“只是这几日,还请二位将军暂居驿馆,切勿冲动行事,以免事态更加复杂。”
他这是变相地将二人软禁起来,防止他们在许昌城内闹事。
关羽默然不语,心中念头急转。
他知道曹操此举必有深意,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张飞看看关羽,又看看曹操,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二哥的判断。
“好。”
关羽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等便在驿馆等候丞相的消息。”
“但若过了三日,丞相仍无良策,休怪我兄弟二人……另作打算!”
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曹操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好,云长果然深明大义。”
“操定不负二位所托。”
他心中却清楚,想要真正收服这二人,尤其是关羽,绝非易事。
今日,只是缓兵之计。
后续,还需细细谋划,慢慢消磨他们的意志。
曹操又假意安慰了几句,便带着许褚告辞离去。
驿馆的门再次被关上。
房内,只剩下关羽和张飞二人。
以及一地破碎的酒杯,和那份冰冷的玉牒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