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的油烟味隔着老远便能闻见，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香料气息。
与军营中肃杀的铁锈味、汗臭味格格不入。
曹操的心情显然极好，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略显拘谨的荀彧，压低了声音笑道：
“文若，待会儿见了那赵岩，你可别老端着文人的架子。”
“他那个人，吃软不吃硬，最烦繁文缛节。”
荀彧微微颔首，心中却不免嘀咕。
一个伙夫，竟要让当朝司空如此小心翼翼地嘱咐？
郭嘉在一旁嘿嘿首笑，搭腔道：
“文若兄，你可别被他那懒散样子骗了。”
“那家伙，蔫儿坏蔫儿坏的。”
“上次还说我……”
郭嘉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撇了撇嘴。
“算了，不提也罢。”
许褚在前面带路，瓮声瓮气地补充：
“赵兄弟人很好的，就是嘴巴有时候不饶人。”
“尤其是对老郭。”
“你这夯货！”郭嘉佯怒，作势要踹许褚。
曹操摆了摆手，止住两人的打闹。
“记住，我还是夏侯家的远亲，老夏。”
他叮嘱道。
“奉孝是老郭，仲康是老许。”
“文若嘛……就说是军中新来的主簿。”
“姓荀，来伙房……嗯，改善伙食的。”曹操随口编了个由头。
荀彧：“……”
改善伙食？他一个尚书令跟着大汉司空。
跑来跟一个厨子研究改善伙食？
这叫什么事儿啊。
但主公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应下。
几人说话间，己到了伙房门口。
与其说是伙房，不如说是个破旧的院子，几间矮房子。
一口大铁锅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一个身影正歪在灶膛前的矮凳上。
手里拿着根烧火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火星。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悠哉游哉。
正是赵岩。
他似乎没注意到门口的几人，依旧我行我素。
“咳咳。”
郭嘉干咳两声，率先走了进去。
“老赵，忙着呢？”
赵岩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应道：
“哟，老郭啊，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这尊大佛也肯挪窝了？”
“稀客，稀客啊。”
他说话的调调，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不耐烦。
荀彧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此人……未免也太无礼了。
郭嘉也不恼，嘿嘿一笑，指了指身后的荀彧：
“给你介绍个新同僚，荀主簿，以后也在军中效力。”
“主公特意派来……呃，关心咱们伙房伙食的。”
赵岩这才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目光在荀彧身上打了个转。
荀彧今日穿的是一身寻常的儒衫。
但那股子久居上位的沉稳气质，却不是轻易能掩盖的。
“哦，新来的啊。”
赵岩拖长了调子，重新低下头去拨弄柴火。
“伙房简陋，荀主簿多担待。”
“多个人，多双筷子，就是咱这里都是家常菜，别嫌弃咱手艺就好。”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荀彧养气功夫再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曹操哈哈一笑，走上前去，熟稔地拍了拍赵岩的肩膀：
“老赵，说什么呢？”
“这位荀主簿可是个有学问的人。”
“今天曲辕犁，我等都是来找你好好喝一杯的！”
赵岩一听这声音，手里的烧火棍“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曹操，眼睛瞪得溜圆。
“老夏？！”
“你……你你你……曲辕犁那事儿，是你小子捅出去的？！”
赵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矮凳上蹦了起来。
他指着曹操的鼻子，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我当是谁呢！”
“我说呢，那图纸我明明只给你看过，怎么就传到上面去了！”
“好啊你个老夏，吃里扒外啊你！”
“还说什么帮我要赏赐，结果呢？”
“东西都他娘的造出来了，我的赏钱呢？！”
赵岩气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横飞。
“我告诉你老夏，这曲辕犁，那是我的心血！”
“我的知识产权！懂不懂？”
“你小子是不是夏侯本家的人啊？怎么这么会占便宜？”
“今天你不给我个说法，至少，至少再补我五百两金子！”
“不然……哼哼，你们一个都别想从这伙房囫囵着出去！”
他叉着腰，活像个被抢了宝贝的守财奴。
荀彧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那个郭嘉口中深不可测的奇人？
这分明就是个市井泼皮啊！
竟敢指着主公的鼻子索要金银？
还扬言不给钱就不让走？
荒唐！简首荒唐至极！
郭嘉在一旁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许褚则是一脸憨厚，似乎觉得赵岩这副模样还挺有意思。
曹操被赵岩指着鼻子骂，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老赵，老赵，你先消消气，消消气嘛。”
他扶着赵岩的胳膊，将他重新按回到矮凳上。
“钱少不了你的，少不了你的。”
“我这不是……这不是看你那图纸精妙，想着早日造福百姓嘛。”
曹操的语气，带着几分哄劝。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
赵岩兀自气鼓鼓的，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五百两金子，一文都不能少！”
“行行行，五百两就五百两。”
曹操满口答应，仿佛那不是五百两黄金，而是五百个铜板。
“回头就让人给你送来。”
荀彧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五百两黄金，就这么轻易许出去了？
主公对这赵岩，未免也太……纵容了。
曹操安抚好了赵岩，这才指着荀彧，对赵岩笑道：
“老赵，这位荀主簿对你的曲辕犁也很是欣赏。”
“以后大家都是同僚，多亲近亲近。”
赵岩斜睨了荀彧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荀主簿是吧？看你这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个好好先生。”
“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有没有真货。”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一介粗人，你多多见谅。”
荀彧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快，拱了拱手：
“赵……兄，说笑了。”
他实在叫不出“老赵”这两个字。
“行了行了，别文绉绉的了。”
赵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老夏，老郭，还有那个大块头老许，过来帮忙收拾啊。”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曹操，那意思很明显：
想蹭饭就别傻站着啊！
曹操哈哈一笑：“好啊，今日得了这曲辕犁，正该庆贺一番。”
“老赵，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来！”
“切，就知道吃。”赵岩嘟囔了一句，但还是起身走向了灶台。
很快，几碟简单的下酒菜便摆了上来。
一盘盐水煮豆，一盘酱牛肉，还有一小坛子浑浊的米酒。
虽然简陋，但香气扑鼻，倒也勾人食欲。
几人围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坐下。
曹操举起酒碗：“来，为了曲辕犁，也为了我们军中又添一位大才，干了此碗！”
他指的自然是赵岩，但赵岩显然没往那方面想。
赵岩撇了撇嘴：“老夏你少给我戴高帽，先把金子给我兑现了再说。”
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郭嘉和许褚也纷纷举碗。
荀彧端着酒碗，有些迟疑。
这酒，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但见众人都饮了，他也不好特立独行，便也浅尝了一口。
入口辛辣，带着一股子粮食的酸味，确实算不上好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曹操放下酒碗，眼神中带着一丝笑意，若有若无地瞟了荀彧一眼。
那意思仿佛在说：文若，该你表现了。
荀彧心中了然。
他放下酒碗，看向正剔着牙，一副百无聊赖模样的赵岩，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赵兄，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二。”
赵岩剔牙的动作一顿，懒洋洋地抬眼：
“哦？荀主簿有何高见？”
“不敢说高见。”荀彧谦逊道。
“只是听闻赵兄对天下大势颇有见地，尤其对那刘备，评价更是鞭辟入里。”
“在下想问问，赵兄对刘备麾下那两位兄弟，关羽、张飞，又有何看法？”
荀彧此言一出，伙房内的气氛微微一凝。
曹操嘴角噙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岩。
郭嘉也收起了嬉笑之色，目光中带着一丝期待。
许褚则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想听听这惫懒厨子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赵岩将剔牙的木签往桌上一丢，嘿了一声。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