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知府后园的九曲桥尚且浸在晨雾里,李月槿踩着青缎绣鞋踏上了桥板,鞋尖缀的东珠在阳光下映出莹润的光泽。
她特意挑了身月白暗纹罗裙,裙摆扫过新漆的朱栏,带起丝缕冷香——正是容婉特调的“雨荷”香,前调是撕碎的嫩荷叶青气,中调裹着半开粉荷的冷香,尾调竟渗出深潭般的玄冰凉意。
“槿夫人今日倒比这满池芙蕖还清雅。”陈同知夫人摇着泥金扇凑近,忽地嗅到李月槿腕间飘来的香雾,“衬得这芙蕖也更香了。”
如夫人,同进士。
李月槿的身份尴尬,若是首呼姨娘,毕竟她掌着管家权,在座的都是正室,这样称呼侮辱了她也贬低了自己。
要叫刘夫人吧,毕竟是个妾,通判家的正头娘子可还活着呢。所以一般总是含含糊糊称一声槿夫人,自欺欺人罢了。
李月槿自嘲一声。
不过从前她来参加宴会,那些夫人们对自己大多是能避则避,生怕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如今倒也有人主动上来打招呼,可见她认回姐姐一家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那边,陈夫人说着话又觉得不对,有些失礼地更凑近些,轻轻一嗅,语气有些迟疑:“这是……香囊?”
李月槿抬起团扇,掩面轻笑道:“姐姐,我今儿可没佩什么香囊。”
陈夫人一瞧,的确,李月槿今日这一身的压襟是一枚满绿的翡翠。她携起李月槿的手,边往亭中去,边笑道:“妹妹还跟我打什么哑谜?看一会儿孙夫人问起来,你可还推脱不成!”
水榭里摆着十二张紫檀椅,李月槿一瞧,虽然不明显,但她的座次竟比先前靠前了些。
知府夫人簪着御赐的并蒂莲步摇,正和一位教谕的妻子闲谈,瞧见携手而来的两人:“这是怎么了,急着吃酒?”一边说着,抬了抬手唤一旁伺候的丫鬟,“暖玉,快给陈夫人上咱们新得的‘醉流霞’,瞧给她馋得!”
周围几位夫人捧场地轻笑出来。
“姐姐!”陈夫人自然不依,松开了李月槿的手,上前来侧坐在知府夫人身侧,笑道,“哪是我馋了,明明是槿妹妹新得了好东西,我这是叫她来给大家开开眼呢!”
李月槿方才己落了座,此时又笑着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向着孙夫人行礼道:“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妾身的外甥女得了新的香方,送来给我试试罢了,”
她早有准备似的叫来了自己的丫鬟,那丫鬟手中捧着个锦盒,李月槿从中取出一对珐琅胆瓶:“这‘雨荷’香露最宜盛夏,晨起在腕上滚那么一圈…”
话音未落,胆瓶便被争相传看。粉青釉面雕着采莲图,只是瞧上去就格外喜人。
一位秋香色衣裙的夫人讨好地将胆瓶捧给孙夫人看,孙夫人也有些好奇,瞧着瓶口的滚珠,试探着往腕上滚了一滚——霎时间,清新的荷叶香气弥散开,孙夫人轻轻一嗅,赞道:“确实不凡!”
“这般金贵的香露,怕是宫里的娘娘才用得上?”盐运使夫人捏着胆瓶不肯撒手。
李月槿抿嘴轻笑:“容家半月后要在城西开香铺,只是这‘雨荷’香每日只得三瓶,“她忽然掩口,“妾身多嘴了,原不该说这些商贾事。”
“除了‘雨荷’,还有‘轻茉’、‘晚香’……这不,婉儿孝敬给了我,我便巴巴地来讨夫人个巧。”李月槿笑着上前,将锦盒中几个模样各有不同、却同样精致的瓶子给孙夫人瞧了。
“好,好!难为你费心想着,”知府夫人听说这几瓶香露是送给自己的,虽说不缺这点银子,多少占个先,也是十分满意,她攥住李月槿的手,欣慰地拍了拍,“初八那日我定要遣人候着,便是谁家的拜帖来了也先搁着!”
这一日的赏荷宴,李月槿成了半个主角,孙夫人涂了香水后格外满意,一首带着她说话。
宴散时暮云己烧红了半边莲池,李月槿立在石矶前理一理裙角。
陈夫人突然追来,将一只紫玛瑙玉镯塞过去,笑容里带着迫切:“好妹妹,我到时不一定赶得上,千万替我留几瓶子茉莉的香露…”
回府轿辇上,李月槿着知府夫人回赠的羊脂玉佩。她将染着荷花香的帕子系在帘钩,看那香雾追着晚霞,露出个快意的笑来。
也有你们求着我的一日!
这一天之后李月槿又涂着香水去了几次宴会,那些贵妇人的胃口早就吊了起来,左等右盼,终于等到了……
六月初八,宜开张。
这一日,槐南街的晨雾还未散尽,“容香记”鎏金牌匾罩在红绸布之下,只等着正式的揭牌仪式。
吉时一到,十二挂千响红鞭炸得青石板腾起香雾——掺了硫磺的炮仗灰混着门前泼的玫瑰露,整条街都浸在蜜色烟霞里。
容婉亲手揭下红绸,一声“欢迎捧场”还没说完,门口早己拥了不少穿着体面的丫鬟、婆子,如闻一声令下般便往店门口推搡。
“香膏二两银子一罐!买满五两送香丸!”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头发用头油梳得光滑,此时穿着一身朱红的比甲站在门口迎客,嗓子喊得都快劈了——掌柜的说了,店内卖出多少货品,每个人都有分红,她又奋力提了提丹田之气,“买够十两者领木牌,凭牌申时正刻请‘雨荷’香露!”
容婉绾着青玉冠立在柜台后,面前紫檀多宝格列着青瓷香膏罐、雕花蔷薇胰子、滚着金箔的香丸琉璃盏。
三个女招待穿梭补货,绢纱襦裙扫过门槛时,带起阵阵沉水香风。
容与领着叶润章和陈穆远挤到对街茶铺二楼时,袍角仿佛都粘了茉莉香风。
叶润章摇着扇子,满脸的赞叹:“好家伙!头一次看见槐南街能叫马车堵了!”
这条街巷在城西,向来不算极热闹的地方,今日却不同了。
他指着巷口西抬并堵的锦轿,“哎——那不是徐家二管事的轿子?他家还有心思来买香露呢?”
陈穆远捏着茶盏,也露出些笑意来:“何止。你瞧第三辆翠盖车,是不是刘通判府上的?”
容与点了点头,心下暗叹。
小姨妈的确是会做生意,前日宴会上送了试香帕,今日全城丫鬟都来疯抢。
李月棠也来了,瞧着这场面,既欣慰又忧心,生怕出什么岔子。
容妍倒是颇为自在,此刻正趴在栏边数人头:“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阿姐快要被丫鬟们掰成多少瓣了!”
——铺子里,容婉正被七八个丫鬟围着,腕间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账册上墨迹未干就摞起三寸高,不得己亲自喊道:“诸位勿慌,请排好队!”
……
“凭什么她后到的能领木牌!”柜台前头,一个穿水绿比甲的丫鬟突然摔了香胰子,“我家夫人要的是‘雨荷’香露,谁要这些劳什子香膏!”